靳師傅的太陽光
靳師傅接好一壺水,放到陽台外那個擱花盆的鐵架上。他知道一會兒太陽就要照過來了,剛好曬著。然後他戴好帽子,再戴上手套,拿上籃子出門。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是靳師傅一天中最正經的事,所以他總是穿得周五正王,不讓自己馬虎。
走到單元門口,靳師傅遇見了住在樓下的老孫頭,人家已經把菜買回來了。靳師傅就往老孫頭的籃子裏瞥了一眼,無外乎是青菜豆腐之類,當然還有塊肉。靳師傅知道老孫頭的兒子在他這兒吃午飯,沒肉不行。靳師傅說,你怎麼還買豆腐?老孫頭緊張地說,豆腐怎麼啦?他想是不是又有壞人在豆腐裏搞了名堂?前兩天說饅頭不能吃,後來說雞爪不能吃。靳師傅說,豆腐倒沒怎麼,問題是你昨天不是訂了豆漿嗎?老孫頭說,是啊,那是當早點的。靳師傅說,那你還買豆腐吃,這不是浪費嗎?老孫頭明白過來,靳師傅是出了名的摳門兒,他不以為然地說,那是兩回事,豆腐是我當小菜吃的。靳師傅不放棄原則,和他認真理論說,可都是豆製品,營養一樣。老孫頭岔開話說,哎,聽說今天房產公司的人要來我們樓開會呢。靳師傅說,房產公司?開什麼會,未必我們這樓也要拆遷?老孫頭說,你想得美。人家是個大公司,要在前麵那塊空地蓋個大樓。靳師傅事不關己地說,他蓋他的,我住我的。
靳師傅回望了一眼他的樓,慢悠悠的朝菜市走去。想當初他分到這個樓的房子時,還一個人偷偷掉了眼淚的。他從15歲起就在這個廠,幹了一輩子,一直住在破舊的平房裏,臨近退休才分到這套房子。他對廠裏和自己都充滿了感激。
靳師傅一進菜市就先買了把碧綠的青菜,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走到肉攤前他猶豫地站住了。小販熱情洋溢地說,師傅買塊肉吃吧,今天的肉多好啊。靳師傅笑笑。他倒是想吃肉,可是瘦肉已經咬不動了,老是卡牙。肥肉女兒又不讓吃。但經不住小販的熱情,靳師傅還是買了半斤肉餡,打算炒碗雪裏蕻。然後又買了二兩包好的餛飩,算中午飯。老伴在的時候,買了菜總還要買一把花什麼的,靳師傅挺不樂意,說花又不能下飯吃,浪費錢。老伴就說,那不是看著舒服嘛。靳師傅說,你要想看舒服,不如站到陽台上去往下看,哪家陽台上都有花,你想看多久都行。老伴很生氣,說我算是倒黴,嫁給你這麼個摳門!
現在老伴走了,靳師傅再不用為這個問題煩心了。他走到花攤前,還是忍不住站了一會兒,早春的洋蘭花很香。靳師傅用力吸了兩下,然後轉身離開。
靳師傅回到家,擱下菜藍,到陽台上摸了摸水壺,已經溫溫的不冰手了。他把它拎進來,燒到爐子上。他做過實驗,曬過的水比沒曬過的水要少燒1分鍾。少燒1分鍾能省多少煤氣,這個他算不出來,但肯定是要省的。省就好。
燒上水,靳師傅拿了報紙坐到陽台上,開始看早報。太陽很好,春天裏那種暖暖的有香味兒的太陽。靳師傅一屁股坐在藤椅裏,很舒心。女兒在都市早報的財務室工作,可以免費贈送一份早報。女兒問他要不要,他說幹嗎不要?那是待遇。靳師傅首先看市民版,那是讓他感到最親切最舒服的一版。什麼食品出了問題,什麼醬油不合格,哪裏停水哪裏停電,或者下雨打雷的時候那棵樹倒了哪根電線掉了,哪家媳婦對婆婆不好,哪家養的狗會打醬油,等等,全是這些真實的事有趣的事。靳師傅把這些裝進肚子裏,才好到樓下的茶鋪去聊天。不然聊什麼花頭?一個人的日子,單調得不行。
水開了,靳師傅一看鍾,今天省了1分半鍾。看來太陽厲害起來了。也是,3月裏了,肯定比冬天的太陽威猛些。靳師傅用新開水給自己泡上一杯釅釅的茶。其它可以省,茶是不能省的,然後繼續看報。
可惜今天市民版上沒什麼特別的消息。他就翻過來看國際版。這一版對靳師傅來說僅次於市民版,別看他每天呆在家裏,世界上的事情他還是很關心的,比如那個中東,總是打來打去的,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你又打我,就好像他們住的這個樓,每一家和每一家都不和,這日子怎麼過?他實在搞不明白。他每天關注他們,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們不打了,所有的國家都握手言和了,那也算他沒白看。至於其他版麵,靳師傅都是皺著眉頭看的,他既不喜歡足球圍棋,也不喜歡股市樓盤,那些都和他無關。至於歌星影星,他就更不要看了,煩都煩死了。每每他看見報上明星奇奇怪怪的樣子,追星族瘋瘋癲癲瘋的樣子,他就想,幸好我們阿娟已經長大了,不然多少操心。但不管這些版麵怎麼讓靳師傅皺眉頭,他還是要看的。不看就是浪費。浪費的事情,靳師傅堅決不做。
有人敲門。靳師傅正看到讓他皺眉頭的娛樂版。他拿起筆作了個記號,跑去開門。原來是老孫頭。老孫頭進門就埋怨,說把你那個電話扔出去算了,一點用沒有。靳師傅這才想起,忘了把電話插上。女兒強行給他安了個電話,怕他一個人在家,萬一哪天遇上什麼不得了的事,呼天不應。可他覺得一點用處沒有,有事沒事就把它拔了,免得浪費。女兒叫他不要拔,告訴他,隻接不打不要錢的。他說那電總是要的。女兒說電話不要電。靳師傅堅決不相信,不要電怎麼能叫電話?為了不讓女兒嘮叨,他就每天睡覺前拔掉。今天早上他忘了插上,害老孫頭爬樓梯。
老孫頭抱怨完了說,走,下去開會。靳師傅說,開什麼會?老孫頭說,我早上不是跟你說了嗎?人家來了。靳師傅說,誰來了?老孫頭說,那家房產公司唄。走走,邊走邊說。
靳師傅不太情願地跟著老孫頭出了門。這一來破壞了他的計劃。每天上午9到10點是他看報的時間,10點以後才是聊天的時間。但老孫頭不由分說地把他往門外拉,靳師傅又倒回來,拿上他那個大玻璃茶杯。
樓下有一家茶鋪,雖然無比簡陋,但老師傅們每天都來這兒聚會,打牌搓麻將,喝茶聊天。靳師傅走進茶鋪,發現他們這個樓資格老一點的師傅都到了。他先找到暖瓶,給自己的大茶杯倒滿,然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他看見中間有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旁邊是工會的柳主席。靳師傅想不明白,房產公司修樓,找他們這些退休工人幹什麼?未必還想請他們搞義務勞動不成?
人到齊了。工會柳主席說,各位師傅,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宏大房地產公司業務部的經理。他們的公司要在我們廠區前麵修棟大樓,他今天來,是特意把涉及到我們利益的一些事情跟大家通報一下,征求意見的。
被介紹為經理的年輕人笑容滿麵地說,各位師傅,大家好。我受我們公司楊總的委托,來向大家通報一下我們公司即將開工的旭日大廈的有關情況。首先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們公司的概況,我們公司是一家很著名的房地產公司……
靳師傅覺得莫名其妙。管你著名不著名,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就小聲問老孫頭,他講這些閑話幹嗎?老孫頭說,你別急,事情在後頭。年輕人侃侃而談,靳師傅聽了個大概,意思是他們公司十分有錢,還十分有良心,替大眾服務,為大眾著想。
20分鍾後,年輕人終於說到了正題上。他說他們馬上就要在一環路東二段(簡單地說就是靳師傅他們樓前那塊空地上),修建一座18層高的旭日大廈,市府的批文都拿到了。但是上周他們楊總剛從國外回來,到實地一看就發現了問題。原來這座18層的高樓一旦立起來,就會把他們——也就是靳師傅他們——所住的這棟樓的陽光全部擋掉。
我們楊總從來就不是那種隻顧賺錢不顧一切的人,年輕人說,臉上洋溢著他對他們楊總真心實意地讚美:他當即要求我們暫緩施工,先把這個問題先解決好再說。我們經過反複論證,也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解決方式。所以就來和你們,這個樓的主人們商量。
師傅們馬上議論起來,有的說,那怎麼行,太陽光怎麼好給我們擋掉的?我們當然不會同意。有的說,你們往邊上移移嘛。有的說,你不要修那麼高嘛。隻有靳師傅沒說話,他聽是聽明白了,還是有些懵。盡管他是個有著50年工齡的老師傅,但他不是蓋房子的,他隻會車零件。
這時老孫頭說,我們不懂蓋房子的事,反正太陽光我們是要的。
其他師傅也說,對,我們沒什麼建議,反正你們不能擋我們的太陽光。
年輕人說,很抱歉。現在額就把我們公司的想法談一談,看大家同不同意吧。因為這個樓肯定是要蓋的,根據投資預算和設計,也必須蓋那麼高。退一步說,就是減掉幾層,也是要擋住你們光線的。我們想來想去,隻能給你們這個樓的住戶做一些經濟上的補償了。因此公司作出決定,給你們這個樓的每戶人家,一次性補償3萬元。大家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