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師傅的太陽光(2 / 3)

靳師傅的頭轟地一響:3萬元?他覺得有股血一下衝到了頭頂。看看那個年輕人,他怎麼說出3萬元時就跟說3毛錢那麼輕鬆?

各位師傅們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了,比剛才的議論多了些興奮和惶惑。大事啊,太大的事了!靳師傅腦袋發暈,事情實在是來得太突然了。他轉頭問老孫頭,到底什麼意思?老孫頭說,這還不簡單,人家要花3萬元買你家的太陽光。靳師傅說,我家的太陽光?哪個是我家的太陽光?老孫頭不耐煩了,說你怎麼還不明白呀,他們說,他們的那個大廈一造好,就把我們這個樓的太陽光全都擋住了,我們就沒有太陽了,所以他們就用錢補償我們,等於是買我們的太陽光嘛。靳師傅似懂非懂,但不好再問了。老孫頭當年是做過車間主任的,不像他,到退休都是普通工人一個。

議論持續了起碼20多分鍾。年輕人見大家總是不安靜,有些急了,求救地看著柳主席。柳主席隻好拍拍桌子說,各位師傅安靜了,一個一個談談你們的意見吧。

大家安靜下來,卻沒人說話。老孫頭終於說,這麼大個事,我們怎麼能馬上表態?我們得回去想一想,還要和家裏人商量商量。其他師傅七嘴八舌地附和說,對對,哪能說表態就表態呀。這是樁大事情。我們要好好想想。

年輕人說,那好吧,明天我再來。到時候希望大家能有一個明確的答複。要知道每戶3萬元可不是小數目,你們這棟樓有60戶人家,等於我們要拿180萬。我們公司拿出這筆錢不是容易的,這說明了我們的誠意。而且大家也看見了,現在蓋了那麼多高樓大廈,我們公司是第一家這樣做的,希望各位師傅能理解我們的心意。

會散了。靳師傅走在最後,他腦子裏仍是一片混亂,比中東局勢還亂。但他也沒忘了提起暖瓶,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水再回家。

靳師傅回到家,馬上跑到陽台上,去看他的太陽光。

11點的太陽,正好照滿他的陽台,還湧了不少到裏屋。他住的是6樓,當初剛分到時老伴還嫌高,後來發現光線特別好,每天太陽照射的時間長達5、6小時,就是冬天也能有3、4小時。靳師傅觀察過,每天早上太陽照到他家,要比照到老孫頭家早半個小時呢。他為此暗暗得意過。由於日照好,靳師傅冬天從不用電暖氣。早上氣溫最低的時候他就在陽台上曬太陽,晚上嘛,就進被窩了。

靳師傅眯縫著眼睛坐在藤椅上發呆。太陽再好,他也從沒想過屬於他。在他的腦海裏,這個世界上隻有兩樣東西是屬於他的:一套房子,一份退休金。連那個乖巧的女兒都是屬於女婿和外孫的。現在突然有人說,要買他的太陽光,他、的、太、陽、光!就是說,照到這裏的太陽光是他的。這個說法讓他又糊塗又興奮。他天天看報紙,也沒看到過這樣的事情。

靳師傅坐在那兒反複想,反複梳理,漸漸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太陽光本來是屬於大家的,屬於每一個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的,誰都有權利照太陽。但現在有人要讓他照不成了,就等於剝奪了他的權利,所以就要賠償他。

靳師傅一旦弄明白了這個道理,心情無比激動。原來這太陽光也有他的一份。他甚至有些感謝這個房地產公司,不是他們來搗這個亂,他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問題,永遠都不知道除了房子和退休工資,這世上還有那麼重要的東西屬於他。

那麼,他現在應該怎麼辦?

靳師傅在屋子裏轉了兩個來回,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5年前老伴發病時有過,心慌慌的,坐立不安。想來想去,他把電話插上,拿出號碼本給女兒打電話。

女兒接到他的電話嚇壞了,他從沒主動給女兒打過電話,更不要說是上班時間,女兒尖著嗓子說,爸你怎麼啦?靳師傅在那一刻得到些滿足,女兒還是在乎他的。他說我沒怎麼,我隻是跟你說個事情,很重要。

靳師傅說沒怎麼,嗓音卻微微有些顫抖。他咳了一聲,也沒能讓自己恢複正常,他隻好簡單地說,是這樣的,有人要買我的太陽光。女兒說,什麼?你說有人要買你的什麼?靳師傅一字一頓地說,要買我的太陽光。女兒更加莫名其妙:爸,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不要急,慢慢講。

靳師傅急了,女兒怎麼一點兒都聽不明白呢?聽老孫頭說,每講一分鍾電話就要花一毛多錢。看來要把這件事跟女兒講清楚,起碼要花半小時。她一定是從沒聽過這件事。靳師傅決定不在電話裏講了。他對女兒說,這個事情電話裏講不清楚的,你中午到我這來一下吧。女兒說,中午我要回去給東東燒飯的呀。靳師傅皺起了眉頭。女兒又屬於東東了。女兒妥協說,要不我晚上過來?

靳師傅擱掉電話,決定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情。這是他退休之後生活中發生的最大的事情。其實認真地想,也是他一生中發生的最大的事情。想想看,他這一生,有誰為什麼事情征求過他的意見嗎?沒有,從來沒有。就連女兒出嫁,也是生米做成熟飯後才通知他的。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從沒在任何事情上作過主。

靳師傅又走上陽台。他朝下麵看,看見了那塊空地,用紅磚頭圍著,裏麵生滿了雜草。他早就知道那塊地要修房子,但從沒想過和自己有關係。那個位置離自己這座樓大概隻有20多米遠,要是修一座18層的大樓,肯定會把他們擋得結結實實的。

如果被擋住會怎麼樣?靳師傅想,首先曬不成開水了,更曬不成太陽了,屋子裏麵陰冷陰冷的。他的房間本來就簡陋得不行,如果再變得陰鬱,肯定很淒慘。幸好沒有種花。老孫頭才倒黴,本來就住在一樓,還種了那麼多花,太陽光一賣掉,他的花會全部死掉的。

可是,那個家夥說,要為這個,補償他們3萬元。

3萬元啊!

靳師傅不是沒見過錢,靳師傅也是有存款的。現有存款1萬5千5百元。可這1萬5千5百元是怎麼來的?是他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靳師傅在省錢上有著許多鮮為人知的事跡,完全可以舉行一場報告會,並且能讓與會者唏噓落淚。簡單的說吧,靳師傅的1萬5千5百元存款是他用近乎吝嗇的方式存下的,時間長達5年。

可是,這家房地產公司卻一開口就說要給3萬。3萬是什麼概念?是靳師傅存款的一倍,換句話說,靳師傅還得像現在這樣辛苦勤儉10年才能攢下那些錢!他一下覺得十分鬱悶,原來的成就感蕩然無存了。

午飯的二兩餛飩靳師傅隻吃下一兩,把不該省的也省了。

晚上女兒來了。靳師傅關掉電視,把客廳的大燈打亮。很鄭重地向她傳達了今天會議的精神。女兒聽完後說,居然有這種事?簡直可以登到我們早報上了。靳師傅想,對呀,這個事情可是比他們早報市民版的內容有意思。靳師傅說,那你趕快叫你們那兒的記者來采訪嘛。女兒沒興趣說這個,興奮地說,爸,這下你要發財了。

靳師傅說,你簡直沒良心。我發財?你也不想想我以後住在沒有太陽光的房子裏日子怎麼過?女兒說,不會完全沒有吧?中午太陽在頂上的時候什麼高樓也擋不住。靳師傅說,那才幾分鍾?再說在房頂上和在我屋子裏是兩回事嘛。女兒說,那你上我那裏去住好了。靳師傅說,這個房子怎麼辦?女兒說,可以出租呀。靳師傅生氣地說,我的房子,我誰也不租,我要這裏住到老,住到死。

女兒趕緊說,你不要生氣嘛。我還不是替你想。你那麼喜歡存錢,現在一下有了那麼多錢,以後過日子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靳師傅說,我從來不覺得我的日子辛苦,我喜歡這麼過。女兒說,那就隨你嘍。反正你怎麼樣我都支持,我也不會要你的錢。不過你要問我的意見嘛,我還是傾向於賣掉。太陽光哪裏不好曬呀,實在不行你還可以每天上公園去嘛,反正你也沒事。3萬元可是不少喲。

靳師傅不滿地說,你就知道錢。沒有太陽光,我這個房間一天到晚要開燈,浪費多少電,而且……他本來還想說“我也曬不成水了”,但又怕女兒嘲笑,改口說,很多事情都沒有意思了。女兒說,嗨,開電燈能費多少電啊,再說電才多少錢一度啊?多用10度也才幾塊錢。靳師傅說,那不是錢的問題。女兒說,那是什麼問題?靳師傅說,我不喜歡沒有太陽光的房間,你會喜歡嗎?靳師傅反問道。

就在反問的一瞬間,靳師傅忽然想清楚了,他不願意。於是他理直氣壯地說,不跟你講了。反正我不賣,就是不賣。那是我的太陽光。

女兒哄孩子般地說,好好,咱們不賣。行了吧?

第二天早上,靳師傅照例打開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