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早報上真的登了他們的事,很大一個標題,叫做“收購陽光”。是誰寫到報社去的?莫非女兒真和領導彙報了?靳師傅仔細地看了全文,文章很短,不過兩百個字,就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但最後一句話說,對於房地產公司的建議,住戶們還在考慮之中。
靳師傅拿報紙的手莫名其妙地有些發抖,他什麼時候上過報紙啊。盡管那報紙上說的是他們這個樓的全體住戶,可那60家裏就有他,他是60分之一。他後悔昨天沒把態度表得明朗些,那樣的話,登在報上多氣派。“還在考慮之中”,含含糊糊的,好像他們會同意賣一樣。他們不會同意賣的。
電話冷不丁響了,嚇了靳師傅一跳,接起來,聽見老孫頭嘲諷地說,難得啊,接電話了。快下來開會。靳師傅說,哎,早報登了我們的事情。老孫頭說,那好啊。靳師傅說,你怎麼想的?老孫頭反問說,你怎麼想的?靳師傅說,我覺得這事讓我心裏不舒服。老孫頭說,有錢拿還不舒服?靳師傅說,我總覺得那錢不該我拿。老孫頭說,怎麼不該拿?我還嫌少呢。
靳師傅很吃驚,3萬還嫌少?老孫頭到底是老孫頭。他怏怏放了電話,把還沒燒開的水先灌進暖瓶,然後下樓去開會。
茶鋪裏亂哄哄的,人比上午還多。會議由老孫頭主持。
老孫頭說,今天下午房地產公司的人就要來咱們這兒一家一家征求意見了。我想這是個大事,咱們應該在房地產公司來之前先商量一下,統一思想。因為這件事情要同意就得全體同意,要不同意就全體不同意,總不能把這個樓切割了,現在咱們可是綁在一個戰車上的。
三單元的張師傅首先說,這有什麼好商量的,肯定是不同意嘛。
老孫頭說,你已經拿定主意了?
張師傅說,當然。未必你願意?你願意你們家的花都死掉?你願意每天過得像黃黴天一樣?
五單元毛師傅家是老伴來的。毛伯母說,是啊,我家老頭關節炎那麼厲害,下樓都困難,全靠有點太陽光在房間裏照照。
老孫頭拍拍煙杆說,太陽光當然很重要,我住一樓,比你們更怕被擋。可是,想想人家要補償咱們那麼多錢呢。3萬可不是小數目。
張師傅說,老孫頭,你是我們這些人裏麵最有鈔票的了,還嫌不夠啊?
老孫頭說,我有錢?我兒子今年炒股賠得厲害,把我孫子的學費都賠進去了,孫子馬上要上中學了,我能不管嗎?
一單元的鄧師傅大聲武氣地說,要說需要錢我最需要,醫生要我安個心髒起博器都說了兩年了,可那個東西廠裏麵隻出百分之三十的錢,大頭要我自己拿的。我上哪兒去拿?但我寧可自己哪天心髒不跳了,不跳就算了,我也不賣我的陽光。莫說3萬,30萬我都不賣,他們有錢人不要以為有了錢就可以想幹什麼幹什麼。
靳師傅終於聽到了他想聽的話。他一個人琢磨的時候,總覺得這件事是哪裏讓他不舒服,現在鄧師傅的話讓他明白了,他是被有錢人給狠狠地打壓了。靳師傅站起來說,老鄧頭你說得太對了,咱們的太陽光咱們自己要用,不賣。
好幾個人都說,是啊,他們有錢人住了好房子不算,還要霸占太陽光,太過份了。
曬不到太陽,潮濕起來多少難受啊。
咱們沒他們有錢,但太陽還是要曬的。
老孫頭擺擺手讓大家安靜,說,看來大家都傾向於不同意了?還有沒有其他意見?
靳師傅說,幹脆舉手表決好了。他希望趕快把這事定下來,這樣明天的報紙上就會寫出來:全體住戶一致拒絕了房地產公司的建議,保衛他們的陽光。
這時二單元的李師傅開口了,他說,我當然也不願意。可是你們不知道,咳,我實在是難啊,我女兒去年得了尿毒症,每個星期都要作透析,太花錢了,我和老伴存的那點錢都用光了,我恨不能連房子都賣了給女兒治病。3萬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可以給她多作50次透析!作50次透析就可以多活一年。曬不到太陽算什麼,隻要女兒能活著,讓我拿命都行。
李師傅的話讓所有的人都不出聲了。
靳師傅很難過,他知道李師傅的女兒得了病,但不知道那麼重。他有些歉疚,但又不知說什麼好。
有人說,是啊,3萬元對咱們來說不是小數目啊,誰叫咱們是窮人呢。
還有幾個人附和說,到死我們也掙不到那麼多錢的。
這時鄧師傅開口了,鄧師傅很義氣地說,這樣吧老李哥,我們都聽你的,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同意。我們就不曬太陽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命要緊。
李師傅說,不不,我不能拖累大家,我隻是發發牢騷。你們已經幫過我不少了。再說3萬元也會很快用完的,沒有太陽光會很難受的。咱們這個樓差不多家家都有老人,沒有太陽怎麼行呢。
一時出現了沉默。
老孫頭說,看來意見不能統一,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就跟他們說,3萬元是肯定不賣的,如果房地產公司有誠意,就加一倍。6萬,怎麼樣?到那時咱們再做考慮。
靳師傅吃驚地看著他,簡直想不到自己樓下還住著這麼個野心家。
李師傅說,人家肯定不同意的,這麼一加要多出180萬呢。
鄧師傅說,不同意拉倒,我還不想幹呢。
靳師傅走出茶鋪,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他們不但不拒絕,還要加價,這麼做怎麼讓他覺得有點兒像敲詐呢?靳師傅心裏很難過,他想,明天的報紙上也許會寫出來,住戶們要求房地產公司提高補償金。那可太丟人了。
老孫頭真是討厭。
靳師傅走進老孫頭的家,一眼就發現他們家的電視機開著。靳師傅指著電視機說,你怎麼白天還開著電視?老孫頭說,怎麼啦?靳師傅說,白天開電視太浪費了。老孫頭說,那能浪費什麼?靳師傅說,浪費電嘛,你看你家的電費為什麼那麼高?就是這些地方不注意。
老孫頭不想和他辯論,走過去把電視關了。
靳師傅坐下後開口道,怎麼能那麼貪心呢?老孫頭說,我貪心?你沒看報上經常登著,那些精神損失費還上百萬呢。靳師傅說,可咱們這個又沒有精神損失。老孫頭說,怎麼沒有,曬不到太陽,人的基本權利都被剝奪了。當然是精神損失。靳師傅說,你可以不幹嘛,人家又沒強迫你。老孫頭說,你倒挺想得開。
靳師傅又說,我總覺得這事不能答應,管他多少錢都不能。答應了丟人。咱們住不上他們那種好房子,過不上他們那種日子,但咱們可以和他們曬一樣的太陽。在太陽光下麵咱們是平等的。平等很重要你懂不懂?
靳師傅越說越來情緒,以前他可從來沒這麼說過老孫頭。
老孫頭歎息一聲,終於說了真話:不行啊,養了個沒出息的兒子。他聽說了這個事,一定要我答應,還想多要錢。因為他現在急需一筆錢。
靳師傅想,原來是這樣。當初老孫頭有了兒子時,在他麵前多神氣。現在卻被兒子這麼活活拖累著,沒有出頭之日。靳師傅知道老孫頭的兒子一直不安分,一會兒倒騰木材發了,一會兒又倒騰鋼材賠了,眼下據說在炒股,贏的時候把一家人拉到飯館去吃海鮮,賠的時候天天上他老爸這兒蹭飯。靳師傅欣慰地想,還是養女兒好啊。
老孫頭說,你放心吧,我知道房地產公司的人不會答應的。我這樣說嘛,是好給兒子一個交待。他們下午就要來征求意見了,要一家一家地問,據說隻要有一家不同意,他們就做不成這件事。
靳師傅這下放心了,起身就走。但他忽然想到了李師傅。李師傅怎麼辦?他的女兒實實在在需要錢啊。他們倒是痛快了,一句不同意就完了,李師傅怎麼辦?
靳師傅就倒回來對老孫頭說,我還有個建議。老孫頭說,什麼建議?靳師傅說,咱們給李師傅捐點錢吧。老孫頭一笑,說,你舍得?靳師傅馬上一梗脖子,說,你簡直把我看扁了,我肯定比你舍得。
靳師傅說完這話,心裏馬上作出一個重大決定,取5千塊錢出來,給李師傅的女兒治病。他被自己這個決定嚇了一跳。走到三樓時他想,5千太多了,李師傅不會要的,2千吧。等走到六樓時他又想,2千也多了,別的師傅會有壓力的。5百吧。就這樣,5百。剛好存折上有個5百的零頭。靳師傅拿出鑰匙開門,同時下定了決心。他要做一件他這輩子都沒做過的事。
靳師傅頭一回欽佩起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