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三)
十二
你把我的眼鏡放哪兒了?
廖叔接過老伴替他泡好的茶,坐到桌前。其實眼鏡就在桌子上。但廖叔習慣這麼問,廖嬸也習慣聽之任之。我的眼鏡呢?廖叔又問。不過今天廖叔問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心情不好。早上起來時還是好好的,也不知是什麼事情誘發了壞心情。廖嬸見他沉個臉,嘀咕了一句,就出門買菜去了。這種時候,她知道她最好走開,在家準沒好事。
廖叔戴上眼鏡。並不打算動筆墨。習慣而已。他用變得清晰的目光,盯著桌上那隻煙灰缸,忽然就想出了壞心情的源頭。
昨晚他們去小向家做客。小向是廖叔的學生,從高二起就在廖叔這兒補習語文。今年高考小向終於上了線,被一家大學錄取了。小向一家非常感謝廖叔,盡管每月都交了補習費,但仍想通過一次隆重的家宴來表達這種感激之情。廖叔當然是“高興地接受了邀請”。小向已不是他的第一個學生了,他幾乎每年都要為一些準備高考的孩子補習。最早他是從自己的兩個孫子開始的。他把自己的兩個孫子輔導進了大學,周圍的街坊們就找上他了。他樂此不疲。他喜歡做教書先生。
但就在昨晚小向家的盛宴上,廖叔遇見了一個讓他很不愉快的女人。也怪,事隔近三十年,廖叔竟一眼把她給認出來了,可能就是因為嘴角邊的那顆痣吧。當初她還是個小姑娘,如今已是個胖大嫂了。但這女人大大咧咧的,並沒有意外廖叔對她的態度。她是小向家的鄰居。一聽說那個讓小向考上大學的老師來了,便找上門來,請求廖叔也給她的兒子也補習補習語文。她的兒子明年考大學。如果不是那麼多人在場,廖叔肯定會拂袖而去,理都不理她。但礙於人多,廖叔隻好推口自己身體不好,不想再教學生了。事後小向介紹說,這個女人是個體戶,專門經營鹵菜。其中以鹵肥腸最為出色,加上身體肥胖,故人稱“肥腸大嫂”。廖叔為了確定了記的記憶,就問了她的名字,當那個名字被小向說出來時,廖叔就衝著廖嬸奇怪地笑了笑:世上竟有這樣巧合的事?廖嬸也就跟著奇怪地笑了笑。
肥腸大嫂?廖叔心裏歎息道: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呀。想當初……唉,還是喝茶吧。
廖叔極力不讓自己去想昨晚的事。他端著茉莉花茶坐在書桌前,呆呆地看著窗外。正下著雨,天空灰蒙蒙的,雨聲淅淅瀝瀝。窗台上擺著兩盆花,一盆是桅子花,一盆是杜鵑。因為窗口朝西,常年曬不到太陽,所以兩盆花都沒什麼精神氣兒。好歹有點兒綠色。遠處,那棟全市最高的大樓“新世紀廣場”正在封頂,巨大的條幅從樓頂上垂掛下來.每個字有一層樓那麼高:熱烈祝賀新世紀廣場封頂!廖叔每見此,必忍不住要搖頭歎息。現在的人,怎麼那麼沒文化呢?一棟大樓,竟然取名叫廣場。廣場封頂?封什麼頂,封個天算了。還“熱烈祝賀”呢。唉,喝茶喝茶。
老實說,茶的味兒也沒有過去那麼正了。聽說這茉莉花都是噴了香精的。他跟廖嬸說過多次,最好還是買清茶。素毛峰啊,龍井啊。可廖嬸就是不聽,說清茶隻是苦。其實她是嫌貴。好清茶貴著呢。想當年自己到龍山縣去任職時,在龍頂山上要了一壺明前毛峰。那個清香呀,至今想起來舌尖上還有香酥酥的感覺。當時已是深秋天氣了,也不知那荼商是怎麼保存的。如今恐怕是再也尋不到了。那年廖叔才多大?18歲!準確地說,18歲還差3個月。
一想到在龍山的日子,廖叔的心情立即就明朗了幾分,不自覺地將腰挺了挺。
十三
現在18歲的孩子知道什麼?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靠著爹媽享受。可廖叔18歲時,已經從省上的縣政人員培訓班畢業了,是他們那一期培訓班中年齡最小的。如果不是因為年齡太小,他就當縣長去了。18歲的廖叔被省政府任命為“政務視察員”,到各個縣去“視察”,其實是“暗察”:看看那些在各個縣任職的官員們究竟如何。
初入官場,廖叔年輕氣盛,一腔抱負。當時他深受粱啟超思想的影響,期望通過改良來改變中國的前途和命運,更希望通過自己來實現這種改良。
廖叔第一去的就是龍山。一到那兒他就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個縣城的家家戶戶,無論是店鋪還是住戶,門窗一律是黃色的。廖叔起初以為是什麼風俗,後來向當地人一打聽,方知此舉是新來的一個縣長所為。廖叔繼續明察暗訪,發現老百姓對該縣長怨聲載道,說他上任後一件實事也不做,隻是強行要求家家戶戶將門窗重新刷漆,且按自己的喜好一律漆成黃色。一時間油漆商大發,而龍山本地的特產茶葉,那年卻沒能賣出好價錢。許多以種茶為生的人被油漆運動搞得暈頭轉向,致使豐收的茶葉滯留在了當地,政府的稅收也減少不少。
廖叔當即向省政府奏了該縣長一本,還真見效,這個縣長很快就被罷免了。廖叔得知這一消息後,就上龍頂山去喝了一壺明前嫩芽。有了這壺茶墊底,廖叔信心更足了,又前往其他縣。不到半年,便彈劾了兩個不稱職的縣長。廖叔意氣風發,就好像看到中國光明的前途就要在自己的手中實現了。
但正在這時,“改革”出現了阻力。
遠在家鄉的老父親聽到廖叔的事跡後很緊張。曾考中過秀才的老父親一輩子向往官場,卻一輩子沒沾上邊兒。那時候的科舉製度不由分說地決定了人們對前途的看法:有學問的人才能做官,官做得大才有出息。因此.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的老父親就把這一未竟的理想寄托在了廖叔身上。廖叔是家族中的長子。那時科舉製度已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其他各種進入官場的考試,諸如高等文官考試、縣政人員考試,等等。實際上這些考試還是將科舉製度的內核保留了下來,即“學而優則仕”。既然是學而優則“仕”,老父親就讓廖叔直接去考縣訓,將來當個縣老爺,也足以光宗耀祖的了。兒子從沒進過學堂,是靠嚴格的家訓自學成才的。所以當廖叔以最小的年齡最高的考分一舉中第時,廖叔的爹老淚縱橫……但現在,眼見兒子初入官場就如此膽大妄為、年輕氣盛,廖叔的爹又十分膽寒。畢竟他比廖叔多吃了幾十年的飯,深知官場就是官場。於是老人家趕緊跑到省城,無論如何不讓廖叔再做這個政務視察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