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三)(2 / 3)

廖叔順從了父親,用今天的話說,他沒能衝破阻力。他妥協了。

後來經家中一個有些背景的親戚介紹,廖叔調到了國家資源委員會下屬的一個機構去做了科員。老父親認為這個機構離政治遠一些,穩當一些。殊不知這條路一樣讓廖叔在後半輩子吃了苦頭。

十四

有人敲門。篤、篤、篤。

廖叔一聽,就知道是市詩詞學會的人。那裏的人來找他。總是這樣敲門的,篤、篤、篤。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然後是長久地沉默,並不急於再敲。廖叔覺得,現在惟有在那個圈子裏,他還能感受到一點兒斯文。

他站起來開門,果然是詩詞學會的小正。小正喘著氣說,廖叔,海老先生請你去一下,說有事商量。小正的頭上亮晶晶的,是雨水。廖叔說,下雨天,也不知道撐把傘。小正笑笑,說,雨不大,不礙事的。廖叔遞給他一塊毛巾,叫他擦擦,同時自己也拿出外套穿上。他估計著今天詩詞學會會叫他去,思想上早有準備。

出門時,廖叔在自家門上的留言本上,端端正正地給廖嬸寫了幾個小楷:我到詩詞學會去了。

小正見他留言,笑道,廖叔,你什麼時候才裝電話呀,廖叔將圓珠筆掛回到釘子上,笑說,正在考慮,正在考慮。如果是別人這麼問,廖叔會說下輩子。廖叔一直強著不裝電話。由於沒電話,每次詩詞學會有事找他,都得讓小正跑一趟,所以小正問這個問題,廖叔不好意思那樣說。

一老一少走下樓,各自騎上自行車。廖叔已是77歲了。但依然能騎車上街。這大概也是街坊鄰居始終叫他廖叔的原因吧。他看上去一點兒不像個大爺的樣子,身體很硬朗。腰板總是挺著。走在路上廖叔才問小正,海老先生找我什麼事?小正說,好像是“國慶專號”排名次的事。廖叔不以為然地說,這種事,海老先生自己定了就是了。小正頗老練地說,海老先生怕擱不平,多個人好商量。廖叔說,他是想讓我來得罪那些老先生吧。小正笑笑,沒有接話。小正是前些年畢業的中文係大學生,年紀輕輕的,卻很喜歡古體詩詞,於是主動參加了他們這個詩詞學會,來跑腿。詩詞學會都是些退下來的老文化人,不是個正式單位。會長海老先生原先是文化局的副局長,退下來時,憑借餘威在文化局找了一間辦公室,掛了個牌子。其實廖叔才是學會的真正主力,每一期《芙蓉詩稿》的編、校都靠他。但在刊物上,他不過是掛了個編委的名。海老先生才是主編。前兩年廖叔跟上班似的,天天去。後來學會內部發生了些矛盾,牽扯到他,他覺得自己費力不討好,就去得少了。現在,須有主編大人請,他才到場。

十五

走出腳板街,穿過農貿市場時,廖叔忽然看見了廖嬸。廖嬸正在那裏和一個賣土豆的小販討價還價,神情十分認真。誰在街上看見這個頭發花白、為了幾分錢在那兒生氣的老年女人,都很難想象她當年曾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大學生。廖叔每每見到此種情形下的廖嬸,心裏就感到愧疚。

為了讓自己不愧疚,廖叔就假裝沒看見。反正門上已留了字條。但接下來他就看見廖嬸在還價的同時,還在和身邊的一個女人說話。這不是那個“肥腸大嫂”嗎?一看見這個女人,廖叔心情就不好了。這個賣肥腸的婆娘,她居然找到這兒來了。她想幹什麼?想通過老太婆來說服我嗎?休想。我廖某人這輩子沒拒絕過幫助人,這次就偏要拒絕一回試試。

一走神,廖叔差點兒撞到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小販不滿地說。看著點兒路嘛,大爺。廖叔沒好氣地說,哪個教你在路中間擺攤!小販嘴硬地說,那你給我找個好地方嘛。廖叔想停下車來和他理論,小正勸道,算了算了,您老別跟他一般見識。廖叔隻好作罷,但仍氣哼哼地邊走邊說,要是讓我來管理這一方,我絕不允許這樣以街為市,像個什麼樣子嘛。小正說,據說也治理好多次了,不怎麼見效。廖叔說,關鍵是政府要采取強硬措施嘛。你靠市民自覺是沒指望的。現在的中國人靠自律還不行,得靠他律,法律。廖叔一說到這些就來情緒,話也特別地順溜。但他感覺出小正沒什麼興趣,隻好忍住不再往下說。小正並不知道他曾經為官多年,他以為他和學會其他老人一樣,不過是個老學究。

廖叔結束官場生涯是在1949年,改朝換代的年份。當時他才30歲,已經是資源委員會下屬的礦業管理局辦公室主任了。真可謂年輕有為。當然,他也想得通。新社會來了,改天換地,舊的一切都要清掃掉,憑什麼保留他呢?他屬於“偽政人員”。好在他任職數年,沒留下什麼汙跡。憑著這點,新政府還給他重新安排了工作,當了個會計。不過後來就慘了。從“肅反”開始,到“反右”到“四清”到“文革”,他都沒能逃脫,成了個老“運動員”。當年他參加考試時,曾提出一個深得考官好評的論點,這論點後來卻成了他曆次被批的靶子,誰知道那時候他怎麼會這樣認為?“聚群盲不能成一明,聚群聾不能成一聰。”這顯然是把群眾當成了阿鬥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這些論點都是當時用來批駁他的。廖叔當時很急,覺得自己被誤解了。他屢次想說明他想表達的是另一層意思,但屢次被打斷。後來他就放棄了這種努力。運動停止後,他心平氣和地反省自己,承認自己內心深處的確瞧不起群眾。對那一切的批判遂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