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女人之幽默(3 / 3)

懷孕後她反應非常厲害,嘔吐,浮腫,最後住進了醫院,每天靠輸液維持生命。醫生告訴她,她的身體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險,最好盡快流產。但她舍不得,說,丈夫太想要個孩子了,她一定要為他生一個。丈夫也勸她拿掉,她還是不肯。一天天的熬,終於堅持到了孩子出生。幸運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個漂亮的女孩兒。但她卻因此得了嚴重的產後綜合症,住了大半年的醫院,出院後一直在家養病,無法上班,也出不了門,直到最近才好一些。孩子都是姐姐幫她帶的。

她坐在我對麵,淺淺地笑著,給我講她這10年的經曆,講她的夢想,她的邂逅,她的他,還有她的孩子。

她忽然說,今天就是我女兒一周歲的生日呢,就是今天,9月17日。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很幸福。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一家3口都健健康康的,守在一起過日子。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眼裏有了淚水。我不知說什麼好,隻能在心裏默默地為他們祈福。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幸福,因為他們有那麼美好的相遇,那麼長久的等待,那麼堅定的結合。

她急著去為女兒買禮物,我隻好送她走。在電梯口,當我與她道別時,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看的一出話劇,名字叫《豔遇》,講的是現代人的辦公室戀情,以及婚外戀、三角戀之類。看的時候我就想,這算什麼豔遇呢?以後我一定要寫個真正的豔遇。

沒想到這個真正的豔遇,突然就出現了。

他們在世界最高處,最寒冷處,最寂寞處,有了一次溫暖的美麗的刻骨銘心的相遇。這樣的相遇,難道不該命名為“豔遇”嗎?

我想,沒有比他們更當之無愧的了。

2007年9月19—24日

不老的女人

做女人已近半個世紀,似乎已有足夠的資格來談女人了。其實早先也談過不少,女人喝酒,女人抽煙,女人做夢,女人憑感覺,還有女人的名字,女人的幽默,等等,但感受最深的始終沒談,那就是,女人的年齡。

可以說,這是關於女人的最敏感的話題,大概也是最有趣的話題了。所以該話題不宜一本正經的談,隻宜戲說。

咱們就來戲說一回。

女人的秘密

什麼是女人的秘密?從總體上說,是最公開的秘密;從個體上說,是最不需要進行保密教育就能自覺遵守的秘密。我這麼一說大家就明白了,女人的秘密就是女人的年齡。

女人對年齡的敏感,超過了對其他任何事物。從青蘋果般的小小少女,到白發蒼蒼的老嫗,無一不在乎人們對自己年齡的評估。前不久我兒子的祖奶奶過95周歲生日時,飯店小姐說她看上去也就是70多歲,把老人家高興的,兩頰飛紅。我80歲的母親,和她的幾個老姐妹出去玩兒,本來她最年長(也就是兩三歲之差),卻被外人猜成是最小,也把她高興得跟我說了好幾次。

瞧瞧,很能說明問題吧。

我估計我到70歲的時候,人家如果說我看上去隻有60,我也會樂開花笑歪嘴的。可在年輕人眼裏,60和70有什麼區別啊?不都是婆婆嘛。

女人在意他人對自己年齡的評估,實際上是希望評估失誤,且失誤越大越好。比如她明明40多了,你說,你滿30了嗎?哇塞,肯定能把她樂壞,比收到紅玫瑰還樂呢。

當然,這失誤必須是左的失誤,就是說你隻能往小了說,不能往大了說。如果你犯了右傾錯誤,你對女人的傷害,不亞於捅了她一刀。昨天我就被“捅了一刀”。我一個部下,竟然認為我應該叫另一個部下的母親“大妹子”,可那個部下的母親已經50多了,難道說我60了嗎?我當時正在開車,手腳都不空,不然我定會衝到他跟前怒目圓睜揮舞拳頭:我頂你個肺哦!

所以,你如果看到一個40歲的女人,你一定要左一左,再左一左,誠懇地對她說,你最多也就30出頭吧?這個40歲的女人會認真地糾正你,什麼呀,我都40啦。其實呢,心裏已經樂開花了,白賺了10歲啊!可如果碰上個實在人跟她來一句,你大概也就40左右,完了,她肯定要鬱悶一天。當然我知道,也就是一天。

還是舉自己的例子吧。

七八年前,有天我在大院門口碰到個老師傅,他迎上來大聲喊我,同學,同學,你認識高三一班的張紅不?我抑製住激動的心情搖了搖頭。他說,哦,你不是十三中的啊?(十三中就在我們大院旁邊)。那個時候我真恨不能立馬變成十三中的,哪怕是十三中看大門的,然後帶他去找那個張紅。他叫我同學啊,你說我賺了多少歲啊!我當時已經40出頭了。

可是,我還來不及把這個喜悅告訴給女友,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我在家門口遛狗時,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脆生生地說,婆婆,我可以摸一下你家的狗狗嗎?我差點兒暈過去。怎麼……是婆婆?不是才有人叫我同學嘛,差距有那麼大嗎?

當然我還是有理智的:老師傅喊同學,有老眼昏花的因素,小姑娘可是眼明心亮,童言無忌的。

雖然“婆婆“還是很大度的讓小姑娘摸了狗,並作親切狀與她聊天,但該童言還是讓該“婆婆”鬱悶了兩天整。

從這點看,女人的心境和耳朵的關係很大。

女人的耳朵

女人的快樂其實並不來自身上的新衣服、腳上的新鞋,而是來自耳朵。這是我的獨家發現。你若觀察便會認同:隻要一有好聽話入耳,女人的笑容即可浮現,即使女人穿了一件新衣服,若沒有得到肯定,還是不會有笑容的。女人的笑神經是長在耳朵裏的。

比如你見到一個很久不見的女人,牽著她兒子,你來一句,你兒子好乖哦。那麼,可以換來一臉微笑;你若來一句,你咋個越來越年輕了呢?我還以為是哪個中學生呢!那就可以換一臉“怒笑”了——此怒為怒放的意思哈,不是憤怒,而且此怒笑可以一直延續到晚上和第二天,甚至大半年,效用及其持久。

酒桌上祝酒時,男人們總喜歡說,祝你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

女人們對這種明擺著的謊言,對這種反自然的祝福一概笑納,來者不拒,並且無限歡喜,多多益善。

女人的耳朵不僅管著笑神經,還管著財務支出。

比如一個女人在菜市場買菜,那小販說,大姐,買點兒啥子菜嗎?更或者,阿姨,要不要黃瓜?那女人是絕對不會搭理他的,心想,哪個是你的大姐哦,看看你自己那一臉褶子!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過他的菜攤,哪怕他在賣太空蔬菜也視而不見。但若碰到個小販說,小妹兒,稱點兒番茄吧。那“小妹兒”不管家裏已經有多少番茄了,也肯定要稱上2斤。

本大姐就幹過。有一回我買黃果蘭,付完錢剛要走,那賣黃果蘭的大媽忽然說,小妹兒,把你包包的拉鏈拉好啊。我激動得,差點兒把她一籃子裏的黃果蘭全買下。

再比如,一個40多歲的女人買衣服,如果售貨員小姐說,哎呀,這個款式和顏色,最適合你們中年婦女了。那肯定玩兒完,該中年婦女絕對不會買她那個適合中年婦女的衣服。

你若給她推薦一款新潮的,偏年輕的,然後說,你氣質那麼好,身材又好,穿這個肯定很合適。那就是另一回事啦,哪怕回去之後下發給女兒,也得買下。

女人的低調

女人本不善於低調,什麼事都喜歡張揚,找了個好老公,養了個好孩子,買了件好衣服,甚至發現一個好的美容方法,都會歡天喜地地在最短時間裏告知他人。

但唯獨在年齡問題上,是最最謙虛的,最最低調的。到了大姐的年齡,謙讓著不當大姐,到了阿姨的年齡,謙讓著不當阿姨,就更不要說什麼大媽和婆婆了。

女人不需要來自他人的尊老,當然她尊別人老是應該的。

我一個姐,年方50,本來也就剛好中年,可單位上盡是20來歲的,就把她顯得很老了。一個小青年打電話給她,想討好她,說從家裏帶了些土特產給她。她剛要高興,小青年就說,你老人家住在幾樓啊?我給你老人家拿上去吧。該老姐壓製著憤怒說,不要拿來!我不在家!人家明明打的是她家裏的電話,氣糊塗了。

我還有個姐,50出頭,去醫院看病,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一個婆婆帶了個小姑娘走過來,婆婆指著她旁邊的椅子對小姑娘說,去,挨著那個太婆坐。把她給氣的,臉都黑了。叫婆婆都算了,居然叫太婆!她立馬離開座位,走到一邊兒去站著。叫你好好看看,太婆有站那麼直的嘛。

這就如同某天有個年輕作者對我說,我是看著你作品長大的。我立馬揪住他不放,一定要他說出,他是看我哪部作品長大的。他想了半天,說出一個作品名字。我馬上對他說,那個作品發表的時候你已經長大了,你都上中學了,不能算!

還有次散步,遇見一個小孩兒,一起散步的朋友讓那孩子叫他爺爺。我說怎麼叫爺爺呢?他說那孩子的媽是我們領導的女兒,按輩分當然該叫我爺爺,還該叫你奶奶呢。我當即大聲說,少來!並且馬上宣布,這輩子除了我兒子的孩子,我不當任何人的奶奶!

其緊張程度不亞於要把我打成反革命。現在在路上遇到5歲以下的孩子我就緊張,本來很想逗著玩兒的,也隻好假裝沒看見,因為害怕那孩子張口叫我婆婆。若碰上孩子主動叫我阿姨,感覺真像撿了個大便宜。哈哈,好好笑哦。

有時遇見年輕人,人家有些顧忌地問我,不知該喊你大姐還是阿姨?我常常厚著臉皮說,如果你願意,還是喊我老師吧。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想混淆年齡和輩分啊。哼哼。

女人的貶義詞

女人為什麼那麼怕老?據我分析,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關於老女人的貶義詞太多了。

我也很疑惑,為什麼女人年齡大了就有那麼多難聽的說法呢?除了黃臉婆之外,還有人老珠黃,年老色衰,徐娘半老,美人遲暮,女人四十豆腐渣,等等,更有現在人所編排的關於幾十歲的女人像什麼球的惡毒短信,讓女人看著就害怕,就心緊,生怕那些詞和自己拉扯上關係,某一天用到自己身上。

有的男人比較圓滑,不會直接用這樣難聽的詞。他們會說,噢,是資深美女啊;或者,嗬嗬,好像比原來豐滿些了;還有更隱晦的,噢,我發現她對歲月好敏感!

即使如此,女人們聽了,也會在心裏鬱悶半天。

可是男人就不怕,男人怎麼都是對的,年輕就不說了,即使老了,也是老當益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等等,全是好聽的詞兒。就是挺了個大肚子,也是“有官像”,“有福相”。我是男人我怕誰?原因很明顯,過去女人沒文化,男人獨霸話語權,創造成語的也都是男人,女人始終處於劣勢。不信你找個關於老男人的貶義詞試試?那是相當困難的。我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個:“糟老頭子”,還不是成語。鬱悶。

女人的搏鬥

既然如此怕老,就一定得抗爭。

女人一生都沒有停止過這樣的抗爭,或者說搏鬥——認真地堅強地鍥而不舍地不屈不撓地與歲月搏鬥。說揪住青春的尾巴不放,那都太輕了,光要尾巴有什麼用?是揪住整個青春不放!要全方位地全力以赴地與歲月死纏爛打,決不妥協。

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化妝,打扮,鍛煉,減肥,美容,吃補品,多睡覺,等等。

甚至,每天隻吃一頓飯,以免長胖;

甚至,下雨天也擦防曬霜,以免曬黑;

甚至,不讓自己笑,以免皺紋加深;

甚至,花巨資拉皮,假裝剛剛來到人世;

……

如果你是個女人,不用我再舉例了,你心裏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如果你是個女人,對著鏡子給自己鞠個躬吧,表揚一下鼓勵一下自己吧,容易嗎?那是相當不容易。

可是。可是。

多掃興的可是啊。

女人的失敗

你依然鬥不過歲月。歲月無敵,這不是我說的,是天說的。

比如,你用很好的護膚品,你經常去美容院,你還花錢做什麼光子嫩膚,一切都行之有效,你的臉的確光潔白淨,沒啥皺紋。可是,你的脖子上有皺紋了,一道道的,亮出了歲月。

當然你也可以很注意保養脖子,沒事兒就給脖子按摩,看電視也不閑著,在下巴低下拍拍打打,讓脖子看上去也光光滑滑的。可是,你的一雙手卻越來越幹枯,露出了青筋。

當然你也可以保養手,擦最好的護手霜,經常去護理,讓一雙手看上去依然白皙年輕。可是,你的腰粗了,小腹出來了,一看就是中年婦女的身材。

當然你可以去鍛煉,你可以節食,甚至可以穿緊身褲,讓自己的腰身看上去和做姑娘時差不多。可是,你的胳膊粗了,長出了所謂的“蝴蝶臂”,一抬胳膊,歲月就贅在下麵晃蕩。

當然你可以不穿無袖衫,穿長袖衣服,遮住你的鬆弛的胳膊。可是,你的頭發白了,風一吹,一叢叢白發如草原上的牛羊般露了出來,滄桑不已。

當然你可以染發,染得很自然,把滄桑掩蓋得嚴嚴實實,讓人一點兒看不出來。可是,你長老年斑了。

當然你可以去做什麼激光去斑,據說效果很好。可是,你的臉黃了,那臉色一看就是中年臉色,一看就是曆經了無數個春秋冬夏的臉色。

當然你可以塗脂抹粉,遮住黃色的臉。可是,你的眼睛渾濁了,再沒有清亮的目光,再沒有眼波盈動……你甚至,需要老花鏡了。

女士們,不是我無情啊,實在是歲月無情。無論你怎樣圍追堵截,總有一處會被歲月突圍,向世人亮出你的真像。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按了葫蘆起了瓢啊。

其實,就算你很成功地向世人掩飾了你的年齡,你能向自己掩飾住嗎?你自己身體的變化自己最清楚,熱情的消退,疲倦的滋生,睡眠的減少,食欲的下降,等等。

與歲月博鬥,失敗是必然的。

你隻要看看那些以美貌為生計的女人,靠美貌吃飯的女人,她們也一樣被歲月打敗,你就平衡了,青春美貌是她們的飯碗,她們尚且留不住,何況我等尋常女性?

你再看看男人,他們不也一樣衰老嗎?我們戰友聚會,一見麵大家都互相吹捧“一點兒沒變”。可吹捧完了互留電話,無論男女,一個個拿出手機就舉到了一米開外,還沒變?可能嗎?

還是那句話,歲月無敵。

女人的快樂

其實不用我說,聰明的女人都知道鬥不過歲月。

之所以依然不放棄,是因為樂在其中。

而且,雖敗猶榮。

比如,你真的還能穿十年前的裙子,你真的看上去比同齡人小很多,你真的和女兒在一起被人誤認為是兩姐妹,你真的在說出年齡時看到了驚訝的眼睛。這些,都能給女人帶來很多快樂,樂不可支。

我們大學同學聚會,女生看上去就比男生年輕、比男生好看。這就說明女人的努力還是行之有效的,沒鬥過歲月,總鬥過了男人,或者,總鬥過了從不努力的女人。

其實女人個個都明白,自己終究會老,終究會從小妹兒升成大姐,從大姐升成阿姨,再從阿姨升成婆婆,再從婆婆升成太婆。她們努力,隻是想讓這個過程放慢,並在這個過程中享受樂趣。

在這裏告訴女人兩條裘氏語錄:語錄一,當你發現自己真的老了,並無可挽回時,你就跟自己說,你老了說明你沒有英年早逝;語錄二,當你看到年輕女孩兒心生羨慕時,你就跟自己說,她不過就是比我少活了幾年嘛。如何?

調侃了半天,說點兒正經話吧。

歲月是什麼?是一把鐮刀,它一茬一茬地收割你的生命,先是童年,而後青年,而後中年,而後老年,而後連根拔起。

它無比鋒利,不管你的稻穗是大是小,不管你的年成是好是壞,時候一到就開鐮,決不手軟,無一例外。飽滿的,不飽滿的,統統都離開生命的田野,被堆進了大穀倉。

飽滿的穗子,在收割時會被讚賞兩句,不飽滿的會鄙夷幾眼。但讚賞和鄙夷都是短暫的,更長的時間,是大家一起關在密不透風的大穀倉裏沉默,不再享受日照、享受雨露、享受肥料、享受深情拂過的陣陣清風;隻能眼看著新一輪的稻子茁壯成長起來,在你曾經站立過的田野裏招搖。

麵對這樣的過程和結局,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能享受到的時候盡情享受,在無法享受的時候,麻木。

真正活明白的女人,應該在與歲月搏鬥的同時,放棄對結果的期待,或者,降低對結果的期待,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很多。

我希望在我100歲的時候,有人誇我看上去像99歲,我依然能快樂地大笑,並當成喜訊告訴所有的人。

將快樂進行到底。

做個徹底的女人。

2007年夏至秋

修改於2008年春

北京的一個雨夜

北京的一個雨夜,在我住的賓館房間裏,我和兩位好朋友在一起聊天,一個是海波,一個是殷實。我們已有許多年沒見了,就是同在北京的殷石和海波,彼此間也是好幾年沒見了。不過,當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時,卻絲毫沒有生分的感覺。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東一下西一下地聊天,隨意而又親切,平和而又默契。

每次到北京,我總是行色匆匆,心累心煩,但隻要能和好朋友相聚一場,我馬上就能在喧囂而又傲慢的北京,找到親切踏實的感覺。

海波問起許多作家的情況,問起軍隊文學刊物的狀況。他依然關注著文學。我不知道殷實是什麼感覺,反正我的心裏有些酸楚。他是一個對文學創作極為真誠的人,更是一個有口皆碑的好編輯,可如今卻遠離了文學,或者準確地說,遠離了文學事業。

大凡在軍隊從事文學創作、年齡又在35歲以上的人,恐怕沒有不知道海波的。海波作為一個編輯,比他作為一個作家更為著名。我想隻要說到80年代的軍隊文學創作,就不可能繞過海波,當然,也不可能繞過《昆侖》。經他的手編出的好作品不知有多少,在他的扶持下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其中的許多人,至今仍活躍在文壇上。

比如說我。我的小說處女作,就是由海波編發的。

我對殷實說起了往事。我告訴他,在最初的日子裏,我對海波並不感恩。

1984年,初學寫作的我,將我的第一篇小說寄給了《昆侖》。海波給我回了信,說我有一定的潛力,並問我手頭是否還有新作,如有,可帶作品參加他們的新疆筆會。我興奮無比,馬上回信說有新作,非常想參加筆會。一來我從沒參加過筆會,二來是去新疆。可我當時還在教導隊當教員,創作不是正業。為了請下這個創作假,我幾乎和領導鬧僵。在經過無數曲折之後,我終於來到北京,來到《昆侖》編輯部,來到我在信封上常常寫的那個地址──西什庫茅屋胡同甲3號。

我還記得和海波的初次見麵,是在走廊上,他迎上來和我握手。照說我該叫他老師的,可他的姓讓我覺得不像個姓,叫“海老師”很別扭,就含含糊糊地應付了一下。不知為何,新疆筆會取消了,改成“首都青年軍人筆會”,就是說,改在北京了。參加筆會的大多數作者本來就在北京,都有地方住,隻有我是外地來的,像個遊擊隊員似的遊蕩,短短一個月裏搬了4個住處。其中有10來天,是和朱蘇進、喬良在一起,租了一個大學的宿舍。那算是最好的,每天還能和他們一起聊聊天。後來他們完成了作品,就回魯院(魯迅文學院)上課去了,我搬到了表哥家。在表哥家住了一段時間覺得太添麻煩,又搬到了我的一個在北京工作的同學的集體宿舍。集體宿舍也不能老住,去找海波,海波就把我安排到了北京軍區一個部隊的招待所裏,八大處一個極為偏僻的地方。

我不是個心理承受能力很強的人,這麼來回的折騰,早已使我沒了寫作的心情。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稿子改來改去都通不過,或者說改來改去海波都不滿意。他總是說我沒有“曆史縱深感”,對人性的揭示不深刻,而我總是不服他。我們常常談僵。那時我的確像個中學生一樣喜歡抒情,喜歡表現美好(現在也長進不大),海波卻希望我能寫出人性的另一麵。每當他給我一些情節上的建議時,我總是斷然地說,人不可能這樣的,或者說,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他大為光火,說怎麼跟你談稿子那麼費勁兒呢?你怎麼那麼強呢?但我就是固執己見。有一回他要我寫老兩口散步,他說你就讓他們默默地散步,他媽的什麼話也別說。我驚訝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說粗話。當時我想,看來我和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談攏的。

由於稿子修改不順利,而我請假出來時又跟領導表態說,一定能發表作品,所以到了八大處後,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孤單寂寞,失落沮喪,煩燥不安,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想來想去,決定離開北京回成都。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從八大處到文藝社的。偏偏那天海波不在編輯部,這更堅定了我離開的決心。我買了張車票直接去了火車站,在候車室我給海波寫了封信,就大半頁紙,其它話都忘了,隻記得最後一句:讓你的曆史縱深感見鬼去吧!我回成都了!我把信丟進郵箱,登上了火車。

海波收到信後非常生氣,大概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作者,竟敢不打招呼就走,而且出言不遜。當時我們軍區的作家簡嘉也在北京魯院讀書,海波見到他後就把我的信給他看,說瞧瞧你們軍區的業餘作者,居然這樣!年紀輕輕的那麼大脾氣!簡嘉看了信後幽默地說,她這樣做的確不對,但你得承認她的字寫得很好。後來每每辦筆會,海波必在筆會開始時把我作為反麵教材教育參會人員,三令五申,不得效仿。

當然,後來的事都有些玩笑的意味。我想說的是當時。當我以如此不禮貌的方式告別了海波後,海波生氣歸生氣,並沒有記恨我。他非常了解業餘作者的處境,知道我離開單位一個月,回去得有個交待。於是在當年的最後一期《昆侖》上,他編發了我最早寄去的那個短篇《綠色的山窪》,那便是我的小說處女作。

當我拿到刊物時,心裏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慚愧。

一晃16年過去了。

如今重提這件往事,海波和我都笑了,殷實也笑,覺得很有趣。

海波坦率地說,在他當編輯的10年裏,像我這樣不好調教的作者他一共碰上3個。有一個是退伍到地方上的青年,寫了個愛情小說,不願修改,便向海波訴說他心中的傷痛,哭得嗚嗚哇哇的。值得慶幸的是,該同誌終於在文壇上大紅大紫了,且經久不衰。還有一個是某邊防的副連長。這位副連長心性極高,海波跟他談修改意見,他怎麼都聽不進去,海波情急之下就親自為他修改,因為他從邊防請假過來,海波怕他不改出來發表,回去沒法向領導交待。可是當副連長看到他的稿子在海波的筆下血流成河時,就說,海編輯,我看這樣改的話,不如用你的名字發。海波不但沒生氣,反而對他還有幾分欽佩,繼續為他修改。在業餘作者麵前,他常常像個兄長一樣厚道。後來小說終於發出來了,落的當然不是海波的名字。

據我所知,這樣被海波改出來發表的稿子,不在少數。盡管許多人認為,編輯不該這樣捉刀代筆,但我卻覺得,比起那些對作者(尤其是初學作者)漫不經心的編輯來,海波的做法永遠讓人感激和感動。海波身上那種對工作的認真勁兒,對作者的熱情勁兒,對文學的虔誠勁兒,如今上哪兒去找?!就在我那樣頂撞了他之後,他仍繼續向我約稿,繼續邀請我參加筆會,當然,也繼續槍斃我的稿子。他槍斃我稿子時從來不含含糊糊,總是直截了當,一針見血。有兩回氣得我發誓不再給他投稿了。但不管怎麼樣,那些年我還是在《昆侖》上發表了許多作品,並且獲得了“昆侖文學獎”。

如果說我今天在文學創作上有一些成就的話,那是與海波分不開的;如果說我今天當編輯時,還能夠對作者有些熱情和耐心的話,也都是海波做的好榜樣。

這決不是套話。

回想起來,那個時期的《昆侖》的確是非常興旺的。《昆侖》的編輯們大都非常敬業,他們團結了一大批軍隊作家,讓《昆侖》在全國眾多的文學刊物中脫穎而出,成為一道重要的風景線。從《昆侖》走出來的作家數不勝數,《昆侖》自己的編輯們,也寫出了不少優秀作品。

當然,與此同時,也出了不少有趣的謠傳。那些謠傳在今天想來,倒有幾分溫馨。因為別人關注你,才來傳你,現在誰還有興趣來傳作家的事?造謠者的精力和熱情,都放到影星歌星及球星那兒去了。在這種種謠傳中,就有關於我和海波的,當然並不惡毒,隻是太離奇了,離奇得讓人無法生氣,隻感到好笑。誰讓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呢?海波不在乎。也許是關於他的謠傳太多了,他在乎不過來。我雖然在乎也沒辦法,隻好聽之解釋之,解釋不了丟之。就這樣,1993年初,海波還是邀請我到《昆侖》去,和殷實一起主持他們的“山外山”欄目。他的坦蕩感染了我,我也就不在乎了。

那時純文學的危機已初露端倪。海波和編輯部的同誌們為了留住讀者,想了種種辦法,辦“山外山”便是其中之一。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殷實的,他當時正在《昆侖》幫助工作。我呆了一星期,與殷實有了一次愉快的合作。殷實身上有許多海波的味道,比如對作品的欣賞趣味,對文學的嚴肅態度,喜歡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以及從不開玩笑的有些沉悶的性格。在寫主持人語時,我喜歡調侃,殷實卻很嚴肅。比如他對我推薦的一篇作品不滿,又不想否定我,就隻寫一句話:對××,我無話可說。一次聚會時,我說到西藏時順嘴開了個玩笑,說西藏的菩薩不會保佑我這個漢人的。他無比嚴肅地說,請不要用這種語氣談論宗教,讓我一時有些尷尬。(十幾年後,殷實作為《解放軍文藝》的編輯,領著我們幾個作者去西沙。在海邊他像孩子一樣興奮無比,幹了許多惡作劇,讓我覺得像另一個人。)

總得來說,他們二位都讓我感到沉重,但最終,他們都讓我感到親近。所以做朋友,性格不是最重要的。

後來海波離開了《昆侖》,再後來《昆侖》離開了我們。

盡管海波到八一廠繼續當編輯,殷實也到《解放軍文藝》繼續當編輯,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遺憾,尤其是對海波,他真不該離開啊!我想有這樣遺憾的,肯定不是我一人。從海波離開《昆侖》後,我跟他差不多隔兩三年見一回,三見兩見,就見到了中年。中年的我們,已沒有了當年的鋒芒和銳氣,卻依然保持著當年的真誠和友誼。我們仍是好朋友。

如今,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盡管時隔數年,卻不用怎麼寒暄,也不用什麼客套,話題就可以直接切入心的深處,談我們的困惑,談我們的憂慮,談我們的過去和將來。我們依然是那種最容易溝通和默契的朋友。

是夜窗外下著細雨,是那種清新濕潤的春雨,是在可怕的沙塵暴之後終於到來的貴如油的好雨。有一陣屋子裏陷入了沉默,我們三個人都不抽煙,令沉默顯得純淨。我看著坐在我對麵的海波和殷實,心裏忽然有了莫名的傷感。我沒有將這感受說出來,我知道比之他們,我已經活得太平順了。既然幫不了他們任何忙,就不要空發那些讓人難受的感歎吧。

後來他們走了,是海波自己開的車。盡管他開著很氣派的“大奔”,盡管他目前也有事幹,而且還非常忙,但我依然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深深的孤獨和落寞,那絕不是生活方式帶來的。他們走後,雨繼續下著,我繼續坐著。夜深時我忽然想,我要寫寫海波,寫寫這十多年來的感慨,寫寫我對舊日子的懷想。

其實我這裏說的懷想舊日子,就是懷想海波;懷想海波,就是懷想《昆侖》;懷想《昆侖》,就是懷想文學。

隻有當美好的人和事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才會懷想。

2000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