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2 / 3)

裕太太聽著,怕容齡又走板兒,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容齡卻渾然不覺。皇後笑道:“我瞧五姑娘倒是快人快語,是個爽快人!”裕太太賠笑道:“瞧皇後主子說的,她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皇後率眾往外邊走,李蓮英又連忙趕去回話。德齡注意到李蓮英戴的是紅頂花翎,小聲問皇後道:“皇後主子,聽阿瑪講,前朝太監沒有過二品頂戴呀。”皇後小聲道:“姑娘快別說這個!為這個大臣們還有人上表奏本,惹得老佛爺發怒呢!老佛爺說:‘哼,成天價太後老佛爺地叫著,那都是虛的!這麼點子小事兒,難道我還做不了主?還要奏本,都是叫皇上給慣的!’……”

此時,容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天真爛漫地問道:“皇上呢?皇上怎麼不來?”

一聽這話,皇後驟然變色,低著頭一路疾走,再不說話。眾宮眷都急急跟著。裕太太與德齡都瞪著容齡,容齡撅起小嘴,不知自己又錯在哪兒了。

3

慈禧已在知春亭擺下茶點,這會子見她們來了,堆起一臉的笑,柔聲道:“德齡、容齡,你們過來,讓我瞧瞧這法國時裝!”兩個姑娘提拎著裙擺一路跑過去,慈禧摸了摸容齡的裙子,歎道:“這麼輕薄的衣料,怎麼竟能撐開呢?”容齡道:“回老佛爺,裏麵有金屬做的裙撐。”慈禧笑道:“原來這像仙女兒一樣的裙子裏竟還有這許多機關。”四格格在一邊兒瞧了半天,道:“你們的鞋也不一樣。”德齡抬起她紅色的高跟鞋,道:“這是路易十五式的高跟鞋,是現在高跟鞋的最新款。”一語未了,慈禧竟站了起來,伸出一隻腳道:“讓我試試。”

穿上紅色高跟鞋的慈禧在皇後和四格格的攙扶下小心地邁了一步,然後她甩開她們,穩穩地走了兩步,笑道:“這外國的皮鞋,不過就是把咱們滿洲的花盆底子鞋改了,把中間的鞋跟挪到了後麵而已,他們還是學咱們的!”

眾人都笑了,其他人都在笑洋人,而德齡姐妹卻在笑慈禧。唯有皇後沒有笑。皇後的不苟言笑是有了名的,連慈禧有時也惱恨皇後,常常嗔她不討喜,久而久之,皇後才慢慢學會了在慈禧麵前賠笑,卻終不是那種天生的喜興。這一點上,四格格要比她討喜得多。

慈禧坐下來,雙眼直視德齡,突然道:“德齡啊,你額娘穿海綠,你妹妹穿天藍,你呢,為什麼穿紅色的衣服,是不是想讓自個兒最搶眼啊?”德齡一怔,但是很快便鎮定下來,不慌不忙地說道:“回老佛爺,德齡以為,咱中國人向來以紅為喜慶之色,老佛爺召見,是德齡的喜慶之事,所以除了紅色,實在找不出別的顏色來展示喜悅之情。”慈禧聽了大為受用,笑道:“裕太太,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兒。”裕太太忙道:“老佛爺請吩咐。”慈禧道:“我喜歡你的這兩個姑娘,她們是又水靈又聰明,懂禮兒,還會外國話兒。從明兒起,你就讓她們來和我做個伴兒吧,就做傳譯,封為禦前女官。一個月呢,可以恩準她們放兩天兒假,回去瞧瞧你和裕庚。德齡跟著我,容齡小,就由著她性子玩吧,就這麼定了!”裕太太心裏一驚,表麵上卻不露聲色地謝恩:“謝老佛爺恩典!”

眾宮眷都拍手稱快,唯元大奶奶臉上有些悻悻的。裕太太表麵雖在笑,心裏卻像塊石頭似的沉了下去。

4

裕庚一家剛剛回京,就接到聖旨,命他們暫住李鴻章舊宅。裕庚知道,這是老佛爺和皇上對他一家的特殊恩典。裕庚作為大清使臣一向很稱職,但是庚子年間也頗遭了些磨難,譬如祖屋被燒,又如義和拳殺了德國公使之後,西方各國都緊張起來,清政府駐巴黎的使館就被圍了三天,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流血事件。裕庚竟然不怕危險,一個人走出使館,裕太太竟嚇得暈厥過去。裕庚走出使館麵對著紅了眼的法國人,所有的人都認為要出大事了。可是裕庚麵無表情、沉著冷靜地走了出去,裕庚所到之處,法國人竟然自動讓出了一條窄道。此事一時在西方世界傳為美談。

裕庚一家篤信洋教,若是在庚子年回國,也勢必慘遭不測,所幸榮祿與裕家私交甚好,在太後處多次斡旋,朝廷才沒有將他提前召回。

在裕家,所有的規矩都是西化的,包括慶祝生日。這天正是德齡十七歲生日。家仆小順子把生日蛋糕捧了上來,上麵插著十七根蠟燭。容齡彈著鋼琴,勳齡拉著小提琴,他們在給德齡合奏著生日快樂歌。德齡坐在父母身邊,燭光下,她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裕太太命她許個願,她閉上眼睛,眼前立即出現了回國時在輪船上碰上的那個年輕的美國人。她睜開眼睛,那個叫做凱·懷特的美國青年奇跡般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他和她的家人一起微笑著簇擁著她。德齡深吸了一口氣,吹出去,燭光瞬間熄滅,等燈光點亮的時候,懷特已經不見了。

那個年輕的美國人是個醫生,他對她說,他認為中國需要西醫,而且,他很早就對這個神秘的東方古國充滿了好奇。她問:“難道你對中國人沒有偏見嗎?”他的回答令她滿意,他說:“在上帝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她又說:“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三年前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嗎?假如一切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麼好,你會動搖嗎?”他這次的回答簡直讓她刮目相看了,他說:“不,我隻知道我是個醫生,而醫生,是個世界性的職業。”他告訴她,他是和姑母一起來華的,姑母艾米是個紐約商人的遺孀。

當時是在夜晚的海輪上,海風習習,吹動著德齡淡紫色的裙裾,他們在參加一個化裝舞會。掀開牧羊人的麵具,她發現他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而他看到她的裸臉時,也是一陣驚喜……

阿瑪裕庚這時說話了,阿瑪的話打斷了德齡的記憶。裕庚道:“德齡啊,你阿瑪十七歲的時候還在苦求功名,你和妹妹卻已經當上老佛爺的禦前女官了,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這是裕家的光榮,可也是裕家的災難啊。”這話說得讓德齡一怔。容齡還沒把蛋糕全咽下肚,就搶著說道:“阿瑪,怎麼會是災難呢,老佛爺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可怕,她可慈愛了,拉著我們的手問長問短,還賜了我們很多的首飾,像這樣美的戒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她說著伸出雪白的手指,上麵戴著太後賜的黃金鑲珊瑚的戒指。

裕庚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道:“容齡啊,你還太小,進宮之後,凡事多問問姐姐,不可擅做主張,可記得了?”容齡邊把蛋糕塞進嘴裏邊點頭。德齡道:“阿瑪,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會凡事小心,好好照顧妹妹的。”裕庚道:“當此亂世,你們進宮,成了老佛爺身邊兒的人,雖說隻是做傳譯,人微言輕,可是一旦影響了掌握國家命運的人,那作用也是不可估量啊。庚子年之後,老佛爺以皇上名義下了罪己詔,雖然有大臣議論那不過是掩人耳目,到底還是有所反省。光緒二十六年,老佛爺以皇上名義發布變法詔書,其中有‘學西學之本源’,‘參酌中西政要’一說。光緒二十七年,她下令成立督辦政務處,以便推動變法,後來才有了兩江總督劉坤一和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聯銜會奏,也就是所謂《江楚會奏變法三折》,這三個奏折成為老佛爺新政的核心內容。你們這個時候入宮,若是能在中國的變法改良方麵再添上一把火,那也是功德無量之事啊!”

裕庚這番話讓兩個女兒頻頻點頭。德齡想了一想,道:“阿瑪,可是我怎麼樣才能知道自個兒做得是不是對、是不是適度呢?”裕庚歎了口氣道:“其實阿瑪也說不清楚,很多具體的情況,要靠你們自己的觀察。記住,宮中無小事,不要以為是小事就忽略掉了,那會惹出大麻煩的。”容齡立即也跟著歎了口氣:“那活得多累呀,真沒意思。”德齡就問:“阿瑪,當了那麼多年的大清公使,您覺得累嗎?”裕庚良久不語,半晌工夫方歎道:“什麼都要的人當然要累心的。我並不想代替你們選擇,我隻是既想讓你們快活,又想讓你們對國家有用。不過,魚與熊掌往往不可兼得,做什麼樣的人,還要由你們自己決定……畢竟,你們就要離開阿瑪和額娘身邊了。”他說到這裏,不禁有些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