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的畫舫上,女賓們都在怡然地觀賞著岸邊的春色,還不時小聲地稱歎著。宮眷們也穿上了顏色鮮明的衣服穿梭其間。
內田夫人並不甘落在康格夫人之後,她拉著容齡的手,和她坐在一處,顯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內田夫人道:“容齡小姐,你和德齡小姐都在日本生活過,你們的日語、英語和法語都講得那麼好,讓我十分欽佩,你們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滿洲姑娘!今後還請多多關照,拜托了!”容齡心裏立刻十分受用,笑道:“內田夫人,請不要客氣。”內田夫人道:“容齡小姐,我對中國的文化很崇拜又很好奇,特別是皇家的生活方式,這方麵我還得多多地請教。請問,頤和園裏有多少人?太後的衛士都用什麼武器?侍候太後的宮女分多少等級?什麼樣的宮女才可以為太後侍寢?……”內田夫人的問題比康格夫人還要多,真令容齡無法招架。
在畫舫的另一側,德齡正招呼著女賓們上船。康格夫人趕快跟了上來,笑道:“德齡小姐,我想我們之間有著某些共同點。”德齡也微微一笑道:“哦,夫人,我不知道您是指哪個方麵?”康格夫人道:“我想我們都想把西方的文明盡量地傳播到這個古老的國家來,盡管有時候很不容易,但上帝會保佑我們,因為上帝會眷顧一切善行的。”德齡心裏有些感動,道:“我很高興你說這些話,我很愛我的國家,愛促使我在這兒盡心地工作。”康格夫人突然出人意料地轉移了話題:“愛也促使著另外一個人,促使他在等待和尋找您。他是凱·懷特,這是他的禮物。”
德齡愣住了,康格夫人飛快地把一個首飾盒塞到她的手裏,德齡下意識地抓住了。
此時,宮眷們也都上了船,元大奶奶本來便注意德齡姐妹的一舉一動,此時無意中看到德齡與康格夫人在一起,她便立即閃在隔離船頭與船身的絲簾後麵,側耳傾聽。
康格夫人一臉的誠懇,道:“德齡小姐,我準備請一位天才的美國畫家密斯卡爾為你們的皇太後畫一幅肖像。你看如何?”德齡沉吟片刻道:“這個……我現在真的不知道太後的態度。”康格夫人把語調放得十分親切:“為了對國家的愛,請幫我說服太後,畫油畫肖像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可是一旦她接受了,就意味著中國對西方文化的一種友好和寬容的姿態,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當然,我並不是要和你交換什麼,你可以考慮以後再作出決定。我隻希望你能感受到美國的善意——來自心底的善意。”德齡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正中的龍船已經駛向前方。李蓮英突然用尖厲的嗓子大叫著:“德齡姑娘聽旨!”德齡一驚,急忙掀開絲簾。“老佛爺口諭:宣德齡姑娘即刻上主行龍舟!”
一道簡單的懿旨令副船上的眾宮眷一片驚歎:“這真是天大的恩典啊!……”德齡亦怔了一下,隨即沉著地上了來接她的小船,小船將她接往龍舟。
眾宮眷在輕聲議論著。四格格天真地感歎道:“我分不清她們誰是英國的,誰是法國的,誰是西班牙的,聽說她們幾國的話都是不同的,可我聽起來全都一回事兒。德齡和容齡怎麼就能分辨出來呢,她們真是太聰明了。”元大奶奶冷笑道:“四格格,她們姐兒倆的腦筋跟咱們不一樣。你沒聽說她家的祖宅被燒的事兒?”四格格道:“聽說了,是庚子年間八國聯軍幹的事,現在他們不是在李中堂的故居裏安的家嗎?”元大奶奶神態詭秘地說道:“你看她們和洋人那麼好,怎麼會燒她家的屋子?我聽說,是天火燒的,是她家犯了太多的祖宗規矩,老天發威了!”四格格睜大了眼睛,道:“天火?真的嗎?”大公主在一旁立即瞪了元大奶奶一眼,正色道:“今兒大好的日子,誰也不許攪了老佛爺的興致!”
卻說這大公主正是恭親王的女兒,正式封號是榮壽公主,素日裏在宮眷中威信很高,為人正直,即使是在慈禧麵前,她也敢犯顏真諫,那慈禧也素懼她耿直,讓她三分。見老佛爺都如此,眾宮眷誰不敬她讓她?她說了話,幾位宮眷遂不再議論。
在龍舟裏,慈禧慢慢品著茶,悠悠地問道:“德齡啊,素日裏我遊湖,宮廷樂隊總奏個曲兒,聽著心裏也敞亮些。這西洋人喜歡聽個什麼曲子啊?”德齡道:“回老佛爺,西洋人喜歡的樂曲也是多種多樣的,譬如交響樂啊,管弦樂啊,可是在這種遊船上,卻多半是拉著手風琴,或者彈著吉他且歌且舞,隨意得很。不過依奴婢之見,既然她們是來覲見的,不如按照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奏樂,一來可揚我大清國威,二來她們也覺著新鮮!”慈禧微笑道:“正合我意!……皇上,你瞧呢?”光緒連頭也不抬,隻像素日那般答道:“一切由皇爸爸做主。”慈禧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叫道:“李蓮英!奏宮廷細樂!”李蓮英應了一聲,忙不迭地跑到船尾,向著後麵的小船打手勢。
琵琶絲竹之聲悠然而起,洞簫與檀板的優美樂聲穿越其間。葡萄牙公使夫人和女兒忍不住叫了起來:“我的上帝!世間竟有這麼美的音樂!”其他的使館女賓們紛紛附和,驚歎之聲不絕於耳。容齡聽了,十分自豪。
見畫舫漸漸靠近龍舟,慈禧問道:“德齡啊,聽得見她們說什麼嗎?”德齡答道:“回老佛爺,她們都在讚歎音樂非常優美!”慈禧十分得意地微笑了。
此時,湖麵萬道金光,殿宇樓閣在水中倒映,清風徐來,桅杆上的龍旗迎風飄舞。船隊漸漸向西而行,經過玉帶橋,西堤六橋劃向湖心。慈禧突然叫道:“停船!”撐船的太監立即拋錨,把船定住。副船立即並在慈禧的龍舟旁邊。慈禧從寶座上起身站起,由李蓮英扶著走到船頭。
畫舫靠近龍舟的瞬間,副船上的公使夫人們參差不齊地發出祝福之聲:“祝中國皇太後健康長壽!”眾位福晉、格格、女官們按照品級站好,請安:“祝太後老佛爺萬壽無疆!”慈禧大喜道:“德齡啊,我瞧西班牙、葡萄牙公使的兩位千金甚好,傳我的話下去,單賞這倆小姑娘疆字玉如意各一柄,純金別針各一枚!……李蓮英,傳膳!”
這時副船已經後退到龍舟之後。用蹺板與龍舟尾部銜接。李蓮英用一種竹製喇叭吹了三下,低低的聲音在湖麵回繞。隻見那四隻小船迅速靠近龍舟。湖麵上的“采蓮小船”亦迅速聚攏,連成一條長長的“鎖鏈”,一直通向碼頭,碼頭上內奏事處的、禦膳房的、禦茶房的、禦藥房的均垂手侍立,隨時聽候吩咐。左右兩隻小船緊貼龍舟停下,用蹺板連接。一隻船上菜,另一隻船接下撤的菜,眾太監各就各位,有條不紊,動作如鍾表一般精確。樂班換了曲子,奏起一隻輕鬆的樂曲。
慈禧命德齡去副船告訴大公主代她致辭,德齡應聲而去。這邊李蓮英高叫一聲:“膳齊!”用膳的時間馬上就要開始了,所有船上除慈禧一人之外都站立著。
此時榮壽公主致辭道:“大不列顛王國公使夫人,美利堅合眾國公使夫人,德意誌帝國公使夫人,日本國公使夫人,西班牙王國公使夫人及其小姐、葡萄牙王國公使夫人及其小姐……歡迎你們接受敝國皇太後、皇上的邀請,來到頤和園參加遊園會……”德齡用流利的英語翻譯給眾位外交使團的女賓。“陽春三月,正是中國牡丹開得最盛之時,在我們中國,牡丹是花中之王,我們的皇太後把花中之王送給各位使館女賓,她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夫人、小姐,都永遠像這陽春三月的牡丹一樣美麗,也希望我們各國的友誼像這牡丹一樣,常開常盛……正如她老人家所說,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
觥籌交錯,女賓們再次用生硬的中國話說:“祝中國皇太後健康長壽!”慈禧在龍舟中點頭示意。女賓們又說:“祝中國皇帝健康長壽!”慈禧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站在一旁發呆的光緒,光緒這才如夢初醒般向女賓們示意感謝。
慈禧開始品嚐菜肴,凡嚐過的迅速撤下去,通過作為人行道的蹺板拿到別的船上。良久,慈禧才像是突然想起身旁那兩個木樁一樣呆立的人似的,朗聲道:“皇上,皇後,你們也嚐嚐!”那兩個呆木樁謝了恩,隻用筷子尖夾了一點菜放進嘴裏,味同嚼蠟,繼續發呆。慈禧見了,也懶得理他們。這一對呆子自少年時便很讓她操心,雖然她精心設計了多種方法,但是沒有一種方法能夠奏效。她自然對光緒不滿,但是對皇後——自己娘家的親侄女兒也並不十分喜歡。由他們去吧!她想。比較起來,似乎倒是貼身的太監更親近些,正好周太監在身邊,便命他揀兩碗菜給李蓮英送去,周太監聽命而去不提。
10
一天站下來,德齡感到腰酸背痛。容齡年紀小,到底好些。姐妹間說說話兒,早已過了午夜,德齡已換了睡衣,忽然想起:“老佛爺的首飾還沒收起來呢!”又爬起來換了衣裳,急急回到東配殿,見那隻翡翠蝴蝶和金釵等物仍放在紫香閣中,於是一一揀了出來,拿了鑰匙去開倉房的門,放進各個首飾匣裏,一切放好了,正要往回走,忽見一上了年紀的宮女打一盞紅燈,款款走來,笑道:“可是德齡姑娘?老佛爺正找您呢。”
慈禧正坐在窗前,一個宮女在為她梳頭,她的頭要早晚梳兩次,年紀雖然老了,她的頭發卻依然是烏黑的,偶爾有幾根白發,被她發現了是一定要拔的。德齡發現老佛爺非常討厭白發。
這是德齡頭一回到慈禧的寢宮,免不了細細看了看,隻見紫檀木的雲頭床上,一律鋪黃色繡金嵌藍色雲頭的絲質床單,疊六條各色絲綢緞被,上懸繡花蚊帳,和許多做工極盡精美的香袋,床上三隻繡花緞枕,兩隻裝茶葉,一隻裝幹花,三隻枕頭發出淡淡的幽香。顯然,慈禧是枕那隻幹花枕入睡的,那隻枕中間開了個三寸見方的洞,露出裏麵的幹花,據說,把耳朵貼在洞邊睡,什麼細小的聲音都可聽見,這似乎也是防刺客的一招。
德齡向慈禧請了安。慈禧微笑道:“已經歇息了吧?這麼晚叫你過來,你額娘要心疼了。可我今兒跟你額娘說,德齡那孩子,我要了。不單西洋話講得好,傳譯傳得好,又守規矩,心又細,單說這脾氣秉性兒,就是萬人不能及的。你知道,這宮裏的人雖多,我身邊兒竟沒幾個靠得住的,就拿這鋪床來說,我是不讓老媽子的手沾床的,可四格格她們的想法兒總不如我的意。又譬如這梳頭,是一定得找梳頭劉的,眼見著梳頭劉越來越老,快不中用了,真不知得要誰接他的班呢!……噢,你放心,我可不會要你幹這些個粗活兒,你來了,我心裏就踏實了,指揮指揮她們,我的意思,就全在裏邊了,找幹活兒的容易,會意兒的,一萬個裏頭未準能挑出一個呢!”德齡笑道:“老佛爺看得上,是我的福分,您當我是誰,從小最是個淘氣的,三五歲上,就知道演戲哄額娘,手又粗,性子又烈,一路上額娘還擔心我呢,現在老佛爺對我這樣,她自然是歡喜的。”慈禧聽了越發喜歡,道:“我的惡名兒,自然是早傳出去了,你自小生在外邦,洋人那裏,恐怕沒什麼人說過我的好話,我也不怕,誰人背後不說人呢,怕就怕的是身邊兒的人。大公主、四格格、元大奶奶,我哪個不疼?饒這樣,還傳是我妨了她們的好姻緣呢!奴才的嘴哪有好的!如今見我疼你,自然心裏不平,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你有什麼,盡管對我說,可別受了委屈!”說著,已有四個婦人魚貫而入,鋪床的鋪床,熏香的熏香,放夜壺的放夜壺,很快便弄妥帖了。於是德齡跪安告退,臨出門前,慈禧忽然問道:“今兒個那些首飾,你可收好了?”德齡道:“回老佛爺,我已經把首飾放回倉庫裏了,不知做得對不對?”慈禧十分歡喜:“正應當放回倉庫。可是有人指點你?”德齡道:“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琢磨的。”慈禧道:“我就說這幫奴才壞嘛!你做事處處遂我心願,這正是我疼你的地方兒!”德齡長舒了一口氣,暗想多虧了自己多個心眼兒,以後在大內之中,時時處處都要小心。
德齡回去的時候,妹妹早已睡熟。德齡開了燈,把康格夫人帶來的首飾盒翻了出來。盒子裏的珍珠在黑絲絨的襯托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澤,德齡把它輕輕地捧在掌心裏。裕太太在外麵敲門道:“德齡,怎麼還不睡?要不要額娘進來陪你說說話兒?”德齡慌忙把燈關了,道:“額娘,我這就睡了。明兒再聊吧。”慌亂中,珍珠從她的掌心滾落到了地上。德齡驚奇地發現,滾動的珍珠在黑暗中竟然劃了一道閃亮的弧線——這是一顆夜明珠!
她把珍珠拾了起來,放在緊身的胸衣裏,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這是一顆真正的夜明珠,它就這樣來到了她的身邊,如同她的愛情一般不期而至。這是愛的信物嗎?它的主人,此刻正在這個世界的什麼地方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