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麵,本來便臉色慘白的皇後,周身竟發起抖來,德齡忙攙住了皇後。
大殿上,袁世凱求救似的看著慈禧,慈禧卻鐵青著臉不發一言。袁世凱隻好跪下道:“皇上教訓得極是。但袁某才疏學淺,實在不堪當此重任,以袁某之見,還是由伍廷芳伍大人斡旋此事為好。”光緒突然大笑起來,道:“原來你也有不能的時候!朕還以為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呢!既然如此,你怎敢在皇太後與朕躬麵前賣弄淵博、在滿朝文武麵前出乖露醜呢?!”袁世凱頓時滿麵羞慚,汗流浹背。慈禧疑惑地看了光緒一眼,宣布道:“那就由伍廷芳主持斡旋吧。退朝!”滿朝大臣都在竊竊私語。
德齡扶著皇後從屏風後走出,皇後的聲音十分微弱:“皇上這是怎麼了?從戊戌年到現在,五年了,上朝的時候也沒聽見他言語一聲兒,他這是……”德齡忙道:“皇後主子,您臉色不好,想是太累了,快回宮歇著去吧。”
慈禧也是一肚子疑惑。因下午要去頤和園,外麵已然備了轎子,李蓮英伺候著慈禧上了轎,慈禧低聲道:“他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天一陣兒地一陣兒的,王太監沒了,他倒落得自在了!”李蓮英道:“隻聽說萬歲爺前兩天牙疼,別的倒沒什麼。”慈禧疑道:“牙疼?想是牙疼得緊了,拿袁世凱出出火?袁世凱也是該罵!一個漢人,擁兵自重,怎麼著也不那麼踏實!接長不短地罵一回,也打打他的氣焰!……來吧,扶我上轎!過兩天兒他過生日,我再回來!”李蓮英忙彎身扶慈禧上轎,他知道,慈禧明著說是皇上過生日,實際上是在想著自己的壽誕。他明白這些才是宮中真正的大事,比朝廷上爭來爭去的那些個事兒大多了,稍微一不留意,就是掉腦袋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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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幾天光緒被德齡的消息激動得無法平靜,如同打了一針嗎啡似的,練琴的時間還沒到,他便已經在琴房內興奮地來回踱步,當他看見德齡的逆光剪影飄飄欲仙迎麵而來的時候,他急迎上去,竟差點和她撞在一起。
德齡忙向光緒請安。光緒急切道:“德齡姑娘,那個美國醫生竟然走了,朕沒有留住他,你可有什麼辦法?”德齡慢慢地搖著頭,忍不住潸然淚下。光緒這才大悟道:“……原來如此!”德齡含淚道:“不,萬歲爺,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今天複習一下《悲愴》,好嗎?”她強忍淚水拉開琴凳,請皇帝坐了上去。
光緒的彈奏突然停止了,他像突然渴了似的,命孫玉到禦茶房要茶,待孫玉走遠,他轉身麵對德齡,坦然道:“德齡,你給朕說說康先生的事。”德齡道:“康先生在《與南北美洲諸華商書》一文中講,‘中國隻可立憲,不可革命’,康先生說,中國人‘公理未明,舊俗俱在’,沒有進行革命的資格。因此,康先生主張君主立憲,反對共和!……”光緒急切道:“朕說的不是這個,康先生的這些觀點,朕已經在英文報紙中得悉,朕是說……朕很想知道你那兩位外國朋友,是如何見到了康先生,康先生的組織又如何在美國活動,他們兩位,想必已經見到康先生的音容笑貌,一晃五年了!那時候,就在剛才上朝的地方,朕接見了康先生,君臣懇談了兩個時辰,甚是投機……真是恍同隔世啊!……你細細地講,一點不要遺漏!……”德齡輕彈著鋼琴曲作掩護,輕聲地把從懷特那裏知道的消息一點不漏地告訴了皇帝。皇帝的表情如醍醐灌頂一般,如醉如癡。直至孫玉拿茶來了,德齡驟然停止,光緒才如大夢初醒一般,不過,那的確是少見的一個甜夢。
幾日之後,光緒壽誕,照例要先拜慈禧,感謝她的養育之恩。慈禧端坐在上,不冷不熱地說道:“……今年你也三十二了,把你抱進宮的時候,你還不滿四歲。這一晃,已經二十八年過去了,真是光陰如箭呀!我瞧你近來精神倒是大好了,吃的什麼藥啊?”光緒忙回道:“也無非是人參、枸杞之類。”慈禧道:“依著我說,那人參還是停了的好,你是身弱不勝補哇!太醫院都是一幫廢物,都聽他們的可不行!……李蓮英,你把前些時進貢的那些鹿胎膏拿些個出來給皇上。你吃吃試試,要是好呢,就再來拿!”光緒忙拜謝道:“謝皇爸爸!”慈禧道:“得了,我也乏了,你快去吧,大臣們都在等著朝賀呢!貴為天子,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眼裏,長了一歲了,往後更要自我檢點,做不了一代明君,起碼也不能當昏君啊!”光緒眼睛裏的亮光頓時消失,道:“謝皇爸爸教誨,兒子記住了。”
卻說那光緒自小便怕慈禧,慈禧臉一沉,光緒的心便會咚咚地跳。光緒其實是個極其敏感的人,敏感到了有些神經質的地步。愈是懼怕,便愈是引得慈禧的嫌惡。如是惡性循環,母子關係便越來越離心離德,難以彌合。
拜了慈禧,光緒方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朝臣們在地上此起彼伏地磕頭,一邊齊誦著祝壽的話。吟誦完畢,光緒慢慢道:“眾位愛卿平身。目下時局艱難,皇太後壽誕尚且一切從簡,何況朕躬?故朕在此聲明,拒收一切禮品。想我大清,推積弱所由來,歎振興之不早,擇西法之善者,不難舍已從人,救中法之弊者,統歸實事求是。惟有變法自強,為國家安危之命脈,亦即中國民生之轉機,舍此更無他策。爾等受恩深重,務當力任其難,破除積習,以期補救時限。眾位愛卿,請起吧!”眾大臣這才起身,山呼萬歲。
朝賀既畢,光緒覺得一身輕鬆,他來到偏殿,準備為他拍照的勳齡已候在那裏。光緒照過朝服相,問道:“勳齡,朕看報紙,說是英國的《每日鏡報》是世界上第一家刊登照片的報紙,你說中國什麼時候才會這樣呢?”勳齡忙道:“萬歲爺,我看不會太遠的。這不,您是一國之君,你喜歡拍照片了,民間很快就會響應的。”光緒苦笑了一下,忽然用英語一字一頓地跟他說道:“朕明白,朕並非真正的一國之君,朕不過是個囚徒,滿朝的官員們在給朕磕頭的時候,他們的心裏都在發笑。朕活著是因為在等待,等待中國變法成功的一天。請你老實地告訴朕,外國人到底是如何看朕的?”勳齡一驚,手中的懷表落地,摔壞了。光緒道:“把它交給朕,朕明天就能給你修好。”勳齡用英語道:“陛下,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震驚和感謝。坦率地說,外國人所想象的您和實際相差很遠。我在進宮以前,也和他們一樣對您有偏見,根本不了解您的勇氣和才幹。可是,我認為,您總有一天會被全世界尊重的。”光緒的眼睛濕潤了,他也用英語回答道:“這也是朕的希望。”
午後,光緒親自來到勳齡的暗房,看見自己憂鬱的臉在顯影液中一點點地出現。他突然問道:“勳齡,你認識新加坡的人嗎?”勳齡忙道:“萬歲爺,新加坡有不少華人富商,都是我的朋友。”光緒道:“勳齡,朕想知道的是,他們可靠嗎,可以托付嗎?”勳齡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光緒,道:“萬歲爺,那要看托付的是什麼。”光緒道:“是朕全部的希望。”勳齡忙跪下道:“萬歲爺盡管吩咐,勳齡一定會找生死之交的朋友盡犬馬之勞。”光緒把勳齡扶了起來,道:“勳齡,朕無法預料將來,但朕保證,一旦有霧散雲開之日,朕一定重重地賞你!”勳齡道:“萬歲爺如此信任奴才,奴才肝腦塗地不能報也,何敢問賞!”光緒這才把袖子裏的英文報紙拿出來,道:“我想帶話給一個人,他現在應該在新加坡。”勳齡看見報紙上的大標題是:康有為乘船到新加坡,受到華僑的熱烈歡迎。勳齡努力按捺住內心的驚詫,強作鎮靜道:“萬歲爺,您要帶什麼話?”光緒拿了自己翹首張望的照片,翻過來,端端正正把禦璽蓋在上麵,慢慢地說道:“勳齡,你隻消叫你的朋友把這個交給他,說‘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他就明白了。”勳齡道:“萬歲爺,臣一定辦到。明日臣出宮買相紙的時候,就把這話送出去。”光緒正色道:“勳齡,朕拜托了!”勳齡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皇帝的眼睛,那雙深棕色透明的眼睛裏,分明燃燒著一團火,在皇帝瘦弱的外表下,隻有那雙眼睛是年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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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冬,裕庚夫婦短暫地回到北京待了幾天。自然,大女兒德齡的鬱悶沒有逃過裕庚的眼睛。他躺在客廳的躺椅上,把休假回家的德齡叫到身邊,像往常一樣閑聊,但是他很快發現,德齡對任何話題都有些心不在焉。
裕庚道:“德齡,你知道嗎,今天大清的郵政正式發行欠資的郵票了,我真的是很高興啊。”德齡輕聲道:“阿瑪,您的心血總算是沒有白費,大清的郵政正在和世界一點點地靠攏。”裕庚道:“是啊,雖然進度不算快,可總算是在前進著,這就有希望了。德齡,有一件事,阿瑪要謝謝你。”德齡有些驚訝,問道:“什麼事,阿瑪?”裕庚道:“為了你沒有跟懷特走,阿瑪謝謝你,替大清謝謝你。”德齡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她勉強克製住自己,一言不發。裕庚道:“阿瑪都知道了,小順子在馬車上等了你一夜,要是你那天真的走了,你現在已經在紐約了。你最近臉色不好,心裏一定……”德齡含淚道:“阿瑪,您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其實常常後悔,那天為什麼就不拎著箱子走呢。凱已經被我傷透了心,比起他的真心實意,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裕庚道:“德齡,阿瑪雖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自古以來才子佳人的戲也聽了不少,加上又陪你額娘聽那些令人唏噓的外國故事。你們正值青春,誰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你為此事受的煎熬,阿瑪總還是能夠體察到的。阿瑪謝謝你,是因為你以大局為重,克製自己的願望,這是阿瑪作為一個朝廷命官所欣慰之至的。可是作為阿瑪,我還是希望你最終能有好的歸宿。我想,你應該趁著出宮休息的這幾天給懷特主動寫信或者打電報,說明你的心意,至於結果如何,倒是不必去計較,因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德齡有些意外,她瞥了阿瑪一眼,道:“阿瑪,我和懷特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了,我不會再跟他有任何聯係,否則,就是徒增煩惱。”裕庚道:“德齡,阿瑪都不在意世俗的禮法,你又何必這樣呢?阿瑪考慮過了,懷特對你來說,比那些八旗子弟更要合適些。”德齡歎道:“阿瑪,如果前幾個月聽到您的這句話,我會非常高興,可現在,我根本不想考慮這些問題。我甚至想,也許我該獨身,可以更好地輔佐朝廷,等有一天我老了,就回到法國,到修道院去隱居。這樣,內心也許會平靜得多。”裕庚長歎了一聲,道:“德齡啊,但願這隻是你一時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因此獨身,阿瑪會深深自責的。”德齡輕聲道:“阿瑪,如果真的那樣,您也不必自責,可能那是一種更適合我的選擇。”這時,裕太太叫吃飯了,裕庚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道:“有你的一封信,是日本來的。什麼時候又結識東京的朋友了?”德齡接信一看,大吃一驚,把自己關在房裏看信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