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3 / 3)

晚飯吃罷,裕庚特意將勳齡喚到書房說話。裕庚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封信來,道:“阿瑪寫了一封信,想,想把它給懷特。”勳齡驚道:“阿瑪,您不是並不鼓勵德齡和懷特來往嗎?現在他們已經分開,您為什麼還要給懷特寫信呢?”裕庚有些尷尬,沉默了半晌道:“說心裏話,看見你妹妹如今這個樣子,哪個當阿瑪的心裏能好過?再說,此一時彼一時,阿瑪雖說不讚同德齡和懷特那麼早就談婚論嫁,可正常的交往還是該有的,你妹妹的眼高得很,一般人也並不在她眼裏,好不容易碰上個對眼兒的,要是被我給拆散了,那這輩子的罵名我算背定了!再說,懷特那小子也確實不錯。”勳齡笑道:“阿瑪,那你要我幹什麼?”裕庚道:“你說是原信寄過去好呢,還是你翻譯完了我簽個名好?”勳齡道:“阿瑪,我看,還是原信奉上的好,也不必寄了,托最快的貨輪帶去就好了。”裕庚道:“好,那就這麼辦吧。”勳齡又道:“阿瑪,您給他寫信,是不是有些屈尊呢?”裕庚道:“胡說八道,你不是在巴黎學了好久的平等、民主和自由嗎,平日說得頭頭是道的,怎麼現在反倒說起這個來了?”勳齡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懷特,現在已經有了戀人,那怎麼辦?”裕庚怔住了,他好像從來沒想過有這種可能,半晌才說:“……要真是那樣兒,就真的沒辦法了。不過,那麼快就移情別戀的男人,也就不值得你妹妹如此牽腸掛肚了!”勳齡笑道:“阿瑪,現在我算是知道一句話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卻說那德齡回到房間,在燈下拆開信,信裏掉出了一張照片,拾起一看,竟是身著和服手握匕首的秋瑾!她趕快把房門插上,見信中寫道:

德齡姑娘,別來無恙?我來東洋多日,大開眼界。近日又結識了一批誌趣相投的友人,快哉快哉。我常常想,雖然隻是萍水相逢,可你我仿佛心有靈犀,假如你也同在東洋,一定能和我的同誌結為知己,共同為振興中華、喚醒女界而奔走呼號。最近仙台有一留日浙江學生周樹人突然棄醫從文,給了我很大震撼。他認為,救治國內民眾的心靈比救治肉體更為重要,心靈的麻木才是亡國之源。我深以為然,決心以實際的作為來印證這個說法。並且,我也決心冒險一試,那就是邀你加入我們的救國計劃,我相信你會助我。在大壽第二天的五點一刻,你隻要力勸那拉氏站在放生石上,那麼,中國的封建君主製度就有可能結束了。

德齡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匆匆地看完,準備點火燒掉,但她的手顫抖得實在厲害,根本劃不著火柴,她四顧無人,想了想,把信折好,塞進了一個裝銅子兒的撲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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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把德齡驚醒了。德齡忐忑不安地開了門,容齡一陣兒風似的卷進來,揮著手中的照片道:“姐姐,我要你幫我分析一下形勢。”德齡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照片,見那全是以前珍妃的舊照,淡淡問道:“什麼形勢?”容齡把門插上,神秘地說:“愛情的形勢。”德齡驚道:“難道你最近又愛上誰了?”容齡一笑,把照片攤在床上,道:“我可沒這麼容易移情。”德齡問道:“這是哪來的?”容齡道:“這是四格格托了她哥哥載振給我找來的,很多照片都是絕版,連萬歲爺都沒有。”德齡點了一下她的腦袋,沒奈何笑道:“我還以為你這段時間已經想明白了,怎麼又翻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來?”容齡端詳著珍妃的照片,道:“姐姐,你看,珍妃的臉是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和她比起來,我的下巴尖了些,眼睛也深了些,不是東方女性那種有福相的美麗。難怪……”德齡撇嘴道:“難怪萬歲爺不夠喜歡你,對不對?”容齡奇道:“你怎麼知道的?”德齡道:“全世界的傻孩子都這麼想。我告訴你,他沒有為你不顧一切,並不是你不夠好,而是你們根本不合適,這和你有沒有魅力不是一回事。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更健康開朗、更單純幸福的人在某個角落等著你。我保證。”容齡天真地問道:“真的嗎?”德齡點點頭道:“真的。明天,你趕快給我做一件事,就是把這些照片都還掉,走出這個跟你不相關的世界。”容齡想了想,極不情願地答應了。德齡親了一下她的臉,道:“現在,睡覺去。你還在長個兒,需要睡眠。”姐妹互道了一聲晚安,一夜無事。

次日,容齡真的將那些照片還給了四格格,卻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原來,自打容齡將心事吐露給了四格格,四格格便對此事十分留意。此時她把一個包袱遞給容齡,容齡打開一看,是一套做好的旗裝。容齡大喜過望,叫道:“四格格,你真是好朋友!”四格格問道:“容齡,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情有準兒嗎?”容齡道:“有沒有準兒,得看這套衣服做得像不像。”四格格道:“這可是過去總給珍主子做衣服的老宮女做的。不單式樣,連衣料的顏色也一點兒不差。她說,這可是珍主子最喜歡的家常衣服,說是又舒適又好看,就為這個,珍主子還賞了她呢。”容齡一下子抱住了她,道:“好姐姐,你真是太偉大了!”四格格笑道:“容齡,你少給我灌迷湯,別讓老佛爺發現就是了。若是讓她老人家發現,這回我可不是抄一尺經就能過關的了!”

卻說那容齡謝了四格格,蹦蹦跳跳來到偏殿琴房,探頭一望,見光緒正拿著英文書在默讀呢。容齡便上前請了安,道:“萬歲爺,今兒個我用英文給你講格林童話,如何?”光緒微笑道:“好。”容齡繪聲繪色地講著:“……自從舞會之後,王子就每天對著這隻精巧的水晶鞋出神,那個漂亮女孩的麵容一遍遍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而四處去尋訪的大臣們都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於是,王子決定,拿著這隻鞋到女孩逃走的那條街上去,誰能穿進這隻鞋,他就娶誰做新娘。”光緒笑道:“那萬一許多的姑娘都能穿進這隻鞋呢,那王子豈不是還是找不到他的心上人嗎?”容齡嬌憨地打了個哈欠,道:“萬歲爺,我困得很,今天就不講了,明兒再說吧。”光緒急道:“那怎麼行,那朕豈不是要琢磨一晚上,不行不行,你得趕快講。”容齡撒嬌道:“萬歲爺,那奴婢可不可以要點吃的?”光緒道:“要什麼都可以,孫玉,你給五姑娘到禦膳房去拿點東西吃。”孫玉忙問容齡想吃什麼,容齡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嗯,我要吃新做的熱乎乎的牛奶餑餑。”光緒道:“那還不容易,孫玉,趕快去!”孫玉應命而去。

光緒急道:“小淘氣兒,你倒是快說啊,王子到底找到心上人沒有?”容齡撲哧笑道:“萬歲爺,您猜呢?”光緒認真地想了想,道:“我猜是找到了,但要曆經許多艱難。故事一般都是習慣這樣講的。”容齡道:“那也不一定,茶花女和亞芒不是最後還是分離了嗎?”光緒道:“這倒也是。小淘氣兒,朕看你就是賣關子,成心讓朕著急!”容齡站了起來,正色道:“萬歲爺,你轉過身去,數到五十下,再轉過來,你就知道故事的結局了。”光緒笑著搖了搖頭,照她的話轉過身,道:“前些日子,朕還以為你長大了呢,沒想到,你還是脫不了孩子氣。”容齡看著他轉過身之後,自己便趕快隱到簾後,飛快地換上了四格格為她訂做的衣服。光緒在數著:“四十五、四十六……”

容齡走出來,儼然是珍妃再版,她捂住自己怦怦亂跳的心,顫聲道:“好了。”

光緒笑道:“朕看你搞什麼把戲!”他轉過頭來,一下子凝固在那裏。

光緒愣愣地看著扮成珍妃的容齡,許久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道:“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容齡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但是很快,她便故作輕鬆地說:“萬歲爺,您不是問我水晶鞋的故事嗎?我告訴您,最後那個王子當然憑著那隻水晶鞋找到了和他跳舞的女孩子,他們結了婚,幸福地一直生活到老。我,我想要說的是,其實,即使水晶鞋的主人永遠找不到了,也會有別的人合適穿那隻鞋子,她和鞋子的主人一樣,也能帶給王子快樂。”光緒的嘴唇劇烈地抖動了起來,他沒有說話。容齡不自信地勉強笑道:“萬歲爺,是不是奴婢還不夠像她,不夠圓潤,也不夠美麗?可是,奴婢以為自己和她是相似的,老佛爺總說,容齡的勁兒就有幾分像珍兒;還有重陽節的晚上,您喝了酒,抱著奴婢叫‘珍兒’,奴婢當時幾乎……幾乎要暈倒了。奴婢真妒忌她,因為她雖然已經遠在天國,卻比活生生的人更吸引您……奴婢……奴婢就想出了這個法子……”

光緒拿起英文字典,狠狠地砸在了鋼琴上,鋼琴發出了重重的響聲,容齡嚇得倒退幾步,幾乎摔倒。光緒突然大吼道:“你給我滾!給我把這身衣服扔到火裏,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到!”容齡哭了起來,道:“萬歲爺,奴婢還以為你會喜歡,會高興的!”光緒斥道:“蠢材!你懂得水晶鞋,可你不懂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珍妃隻有一個,永遠不可替代!你以為穿上了和她一樣的衣服,戴了一樣的頭花,一樣地笑著就會變成她嗎,那戲子為什麼變不成玉皇大帝、變不成王母娘娘?因為卸了油彩,他還是他自己,演戲總是暫時的,可本色才是最真實,最牢固的!在宮裏,在朕的周圍,處處都是戲子,現在連你也要變成戲子,竟然還要扮演一個讓朕最最心碎的角色!”光緒說著,走到容齡的麵前,把她頭上的花扯了下來,撕碎,用力地扔在了地上,霎時,落英繽紛。

容齡已經哭成了淚人,道:“萬歲爺,奴婢明白了,無論怎樣努力,奴婢也代替不了她在您心裏的位置,奴婢是自不量力,也是自取其辱。而且,奴婢發誓,再也不往您的傷口上撒鹽了,那裏是永遠也碰不得的。”光緒的口氣這才和緩下來,道:“容齡,你就是你,不是別的任何人。朕,朕命你馬上把眼淚擦了,換上你原來的衣服,趕快!咱們還得等著吃熱乎乎的牛奶餑餑呢。”

沒有人回答,隻聽見砰的一聲門響,光緒回頭一看,原來容齡已經哭著跑了。光緒歎了口氣,在大殿裏踱了幾步,然後把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摔在了地上,把桌子和椅子也都踢倒了,大殿裏頓時一片狼藉。

孫玉端著冒著熱氣的牛奶餑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光緒立即上去,揮手便把盤子打飛了。空蕩蕩的大殿,光緒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孫玉則小心地找了個角落默默地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