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下)(1 / 3)

第九章(下)

6

容齡在四格格的寢宮裏哭得死去活來。四格格傾其所有,把全部漂亮的衣服首飾都拿出來讓她挑,她連看也不看。四格格隻好勸道:“容齡,別哭了,都是我害了你,我不應該幫你找照片做衣服,哎呀,咱們簡直就是自尋煩惱。德齡要知道,不定怎麼說咱們呢。”這句話好像還算管用,容齡總算止了哭聲,哽咽道:“……我就不明白萬歲爺他到底兒怎麼想的!平常和和氣氣的一個人,能發那麼大脾氣!”四格格歎道:“那是你太不了解萬歲爺了!……戊戌年之後,他就從來沒有過好臉色,特別是庚子年珍主子歿了之後……你們來了,才算見他臉上有了點子笑模樣兒!說實在的,他對你和你姐姐,那真是一百一,沒說的,要是對我們這樣兒,我們可都得燒高香了,知足吧你!”容齡想了一想,這才拭淚道:“怎麼樣,你看我這樣子還行嗎?”四格格撲哧笑道:“行什麼呀,兩隻眼睛腫得跟兩顆核桃似的。”容齡起身看了看鏡子,含淚笑道:“哎呀,可不是嗎,眼睛紅腫、頭發蓬亂,臉還沒有一絲兒血色,嗯,明兒園子裏肯定得傳說鬧鬼了。說是女鬼跑到四格格的院子裏來了,這個女鬼,有一點像珍妃,又有一點兒像容齡。”四格格不禁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她忽然收住了笑容,道:“容齡,你好受些了?”容齡狠狠地抹了兩把眼淚,道:“難過也沒有用,現在我總算理解了額娘說的緣分和鄧肯小姐說的命運。如果我比珍主子早遇到萬歲爺,也許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哭了這麼久,我也累了,不過倒痛快了。我想起了鄧肯小姐那次失戀以後,她就在房間裏砸東西,砰砰地砸得滿地都是碎片。可是,第二天,她就好了,眼睛比以前還要清澈,笑得比原來還要燦爛。那時,我們都以為,她是太要強了,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現在才明白,這都是真的。”四格格擔心地看著她,順手把桌子上的花瓶給她:“容齡,給你,砸吧,隻要你心裏能好受些,我這裏的東西你都可以砸。”容齡想了想,把瓷花瓶放下,拿起一隻銅鶴狠狠地朝地上摔去。邊摔邊說道:“這個可以摔,因為它摔不壞。”四格格道:“容齡,你現在真的好點兒了?”容齡活動了一下腿腳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多了,就像下了一場透透的暴雨,下的時候雖然驚天動地,可雨過天晴,天上清亮清亮的,還有淡淡的彩虹呢。人要是明白了,痛快了,比什麼都強。”四格格感動道:“在國外長大的就是不一樣。從小我讀的詩書,閨中女兒都是愁腸百轉,看著風花雪月怎麼都是一個愁字,從來都是為情所困,憂鬱而死的。如果都能像你這樣,世上會少了多少癡男怨女啊!”容齡道:“四格格,神甫,不,不,法國老師常跟我說,人是要珍惜生命的,不珍惜生命是最大的犯罪。”四格格點頭道:“不過我給你提個醒兒,老佛爺的大壽快到了,心裏有多少委屈,也得憋著,臉上要賠著笑兒。她老人家可最看不得別人耷拉著臉!”容齡道:“放心吧四格格,我這一口氣兒,可憋不了那麼長時間!雖說傷心,我也想:萬歲爺到底兒是個好人,他就像書裏說的那種男人,對愛情至死不渝!今後我雖是不敢再動這個念頭了,可心裏還是敬著他,也許更敬著他了。這樣的人,比那種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人強多了!”四格格疑道:“難道洋人的書裏也有這種人!”容齡道:“那當然!羅密歐與朱麗葉,茶花女,奧賽羅……都是愛情至上,一點不比咱們中國的梁祝差!”四格格道:“到底你是喝過洋墨水兒的,知道的就是多!……過去,九爺和我又何嚐不是……”話到這裏,猛然打住,臉上劃過一絲驚悚之色,忙又開了門,探頭兒向外瞧,容齡在一邊倒捂著嘴格格笑起來。四格格嗔道:“你怎麼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容齡笑道:“我笑你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罷,自己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捂住嘴,道:“四格格,容齡給你賠不是!”四格格長歎了一聲,道:“容齡啊,你就別不知足了,你知道整個兒的大內裏,有多少人羨慕你們啊!都是爹媽養的,怎麼你們就像老佛爺放生的鳥兒,我們就像關在籠裏的金絲雀呢?!”說罷,潸然淚下。容齡忙勸道:“四格格,快別哭了!你哭了,倒像是我的不是了!”四格格含淚撲哧笑道:“我若不哭,你又何時才止了哭?”兩人這才又哭又笑地抱在了一起。半晌,四格格像想起什麼來似的,道:“鬧了這半日,也乏了,你也餓了吧,想吃點什麼?艾窩窩、小籠包子、豌豆黃,還是牛奶餑餑?”容齡一聽到牛奶餑餑幾個字,眼圈不禁又紅了,不過她仍含淚笑著大聲道:“牛奶餑餑!”

7

慈禧七十大壽的前一天,秋高氣爽,天空晴好。這樣的日子,往往大家心情也好。慈禧好不容易才擺脫掉這些日子的噩夢,又睡了個好覺,所以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剛下了早朝,她便領著皇後及眾位女官向萬壽山背後走去。

慈禧已是古稀之年,走路卻依然快而穩健。此時她走在半山腰,回身向著德齡姐妹說道:“德齡容齡,今兒我帶你們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兒,讓你們瞧瞧,開開眼,比比你們去過的那些個外邦,有沒有這種地方兒!”德齡忙道:“老佛爺帶我們去的地方兒,自然是好的。”慈禧又吩咐李蓮英叫製絲房的宮女出來接駕。果然轉到山後麵,製絲藝工絢兒率全體藝工跪在門前。絢兒道:“奴婢絢兒等恭迎老佛爺大駕光臨!”慈禧微笑道:“都起來吧!絢兒啊,這兩位是從外洋回來沒多久的姑娘,我特特的領她們來瞧瞧製絲的工藝,一會子你也給她們講講。”絢兒連連稱是。

進得製絲房,卻見染好的絲一絞絞地掛在架子上,五顏六色十分美麗。十幾個年輕姑娘在“彩虹”的映襯下川流不息地走動著,有的在染色,有的在掛絲……慈禧對眾女官道:“這些都是我們旗下的姑娘,好些都是秀女沒有選上的,自願到了這兒,瞧瞧這些絲,漂亮不漂亮?”德齡驚詫道:“天哪,實在是太漂亮了!這些顏色,簡直就像是天上的彩虹!”絢兒笑道:“二位姑娘,這都是把繅好的生絲給分好了,整理好,還得漂洗一次,讓太陽曬幹了,再染色,一般要染個三四次,才能染好,最後取出來曬幹。初曬的時候,必須讓它們受光均勻,上的顏色,一種就分成幾十種色度,像這種綠吧,瞧瞧,墨綠、深綠、草綠、翠綠、嫩綠、湖綠……這最淡的一絞絲已經接近了白色……這樣兒的絲線,繡出花兒來才漂亮……”德齡姐妹與眾宮眷早已聽得入迷。元大奶奶悄悄拉著瑾妃的手,來到一絞茜紅色的絲線前,悄聲道:“我正愁我那朵牡丹花要和祥雲靠色呢,這不,祥雲的色兒有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使官中的銀子。”瑾妃道:“官中的銀子不能使,月銀還是可以的罷?”元大奶奶悄悄拉了絢兒,問道:“絢兒姑娘,我用十兩月銀買你這絞絲,可使得?”絢兒笑而不答。

當晚,元大奶奶連夜趕繡祥雲,拉著瑾妃做伴,又幫她描花樣兒,瑾妃道:“上次你讓我畫了孔雀羽,又畫了牡丹,這會兒又要畫祥雲了,可是用月銀買的那絞絲?你這件衣服,繡得可太複雜了。”元大奶奶含笑答道:“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嘛,好衣服不一針針地繡,一點點地琢磨,又怎麼經看呢?瞧瞧這祥雲,不正用了那絞絲?倒真是應了霓裳羽衣的景兒,這般的手藝,也隻老佛爺配穿!對了,老佛爺七十大壽,你打算孝敬她什麼?”瑾妃漫然應道:“還能有什麼?不過也就是一幅畫兒,一首詩,還不是和往年一樣。”元大奶奶道:“姐姐您真是死腦筋,不出點新花樣怎麼能讓老佛爺高興?”瑾妃道:“我天生就不討喜,怎麼挖空心思也是白費勁兒,也就不琢磨了。”元大奶奶越發勤謹,整整繡了一夜,總算把那件繡服繡完了。

次日,諸臣朝拜過了,慈禧便穿起顆顆大如鳥卵的珍珠罩衫,端坐在椅子上,與眾宮眷合影。合罷了影,慈禧笑容滿麵地站起,道:“今年的壽誕,又比往年不同。我要請你們瞧點兒真正的西洋景兒,漫說是你們,就是德齡容齡二位姑娘,怕是也沒有見過呢!”皇後忙道:“老佛爺,您倒是跟我們說說,有什麼好西洋景兒,讓我們早些知道,也跟著您老人家樂一樂!”慈禧神秘地說:“這可不行!按每年的舊例,還是先放了生再說別的吧。李蓮英!明天去頤和園放生的事兒可都備好了?”李蓮英尖起嗓子答應了一聲兒:“回老佛爺,全都備好了,您老人家就好兒吧!”

每年慈禧的壽誕期間,照例都要放生,因此上慶善修園子的時候,特特地在湖邊擺放了一塊石頭,就叫做放生石。次日清晨,慈禧領著光緒、皇後、眾宮眷及太監來到湖邊,太監們拿著各式各樣的鳥籠子,裏麵各色的鳥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那便是為慈禧每年放生養的鳥兒。李蓮英在一旁進言道:“老佛爺,今年您七十大壽,放生的規模與往年不可同日而語,托了您的洪福和慈悲,天下必能太平。”慈禧道:“太平就好,離吉時還有多久?”李蓮英道:“回老佛爺,還有一刻鍾。老佛爺,您要不要加件袍子?”慈禧道:“不用,現在一點也不冷,我最喜歡這樣秋高氣爽的日子,先散散步吧。”慈禧說著便沿著湖邊走起來,皇後向李蓮英使了個眼色,李蓮英會意,他輕輕一擺頭,身穿太監服裝的禦前侍衛們立刻跟了上去,還是在慈禧的周圍圍了個大四邊形。慈禧皺起眉頭,道:“我要瞧瞧湖景,你們這麼巴巴地跟著,把我的視線都擋上了!”李蓮英隻好讓侍衛們退下,皇後和大公主便一左一右地頂了上來。皇後道:“老佛爺,今兒起得早,您連一口熱茶都還沒來得及喝呢,不如到亭子那邊先喝口熱的,暖和一下身子再說?”慈禧搖頭笑道:“放生,放生,就得虔誠,先把鳥兒們伺候好了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