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懷特把艾米從醫院接回家裏,才發現家裏的信箱中,有了一封來自中國的信。
艾米看著凱,看著她心愛的侄兒臉上微妙的感情變化,她笑道:“哦,中國字,你在看中國來的信。我敢打賭,裏麵的情話和這信封上的字體一樣美。”懷特道:“姑姑,這信裏沒有情話。”艾米奇道:“難道除了德齡,還有誰會從中國給你寫信嗎?”懷特道:“姑姑,我也沒有想到,寫信的不是德齡,而是她的父親。他真誠地跟我談了德齡的感情狀態,令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對我表示了讚賞和支持。”艾米道:“孩子,我看現在咱們得趕快走……一是買船票,二是找個好地方大吃一頓,算是為你餞行。”懷特道:“姑姑,等一下,我不明白,買去哪兒的船票?”艾米笑道:“當然是去中國了!”懷特奇道:“可我還沒有決定呢,您怎麼比我還肯定?”艾米道:“孩子,在去的路上,你會慢慢地想清楚的。咱們得趕快,船票可不好買。”懷特突然笑了起來,道:“姑姑,這麼說,你現在不反對我去中國了。”艾米道:“孩子,反對是沒有用的,再說我病也好了。何況,你遲早得去一趟中國,不僅是為你那未了的情思,還有聖經裏的夜明珠呢。”懷特由衷地說:“姑姑,我不相信你有七十歲,因為你的思想和行為完全是二十歲的。”艾米得意地笑道:“所以我是全紐約最受人矚目的女士。”
幾天之後,凱·懷特再次登上去中國的海輪,那艘海輪沿途將在廣東與上海停留。清晨,懷特在甲板上迎風站立,輪船飛快地朝著前方的朝陽駛去。他驀然回首,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站在那裏,他不禁失聲喊道:“德齡!”黑頭發的女郎回頭,然而不是德齡,他隻好解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的金黃色的頭發在海風中飛揚著,他想讓潮濕冰涼的海風給自己降降溫。
這時,一個熟悉的麵孔在他眼前出現了。那人姓唐,是著名誌士唐才常的親戚,叫唐大林,是康有為保皇黨中的重要人物。在紐約,他們曾經見過麵。
唐大林微笑著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問道:“懷特,你去中國還是日本?”懷特道:“當然是中國,去看朋友。您呢?”唐大林道:“我,我還能幹什麼,自然是去替我們的黨工作。我想,有朝一日,陛下重新親政的時候,艾米夫人和您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報答的,你們的名字已經在我們的功德簿上了。”懷特道:“不必客氣。”
正在攀談之中,一個模樣長得有幾分像唐大林,卻又要英俊超拔得多的青年男子從甲板的另一側走過來,向唐大林打了個招呼道:“哥哥,早上好。”懷特注意到,唐大林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最終,他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你這個弟弟!”年輕人苦笑道:“好吧,雖然我們誌不同道不合,但是畢竟血濃於水,不管您如何看待我,我還是要多謝您小時候對我的疼愛和照顧。您多保重吧,哥哥,我走了。”懷特迷惑地盯著唐大林。唐大林的嘴唇顫抖了一下,勉強笑道:“他的確是我的親弟弟,叫大衛。可我們已經不再往來了。”懷特奇道:“為什麼?”唐大林道:“因為他加入的是孫中山的革命黨,我加入的是保皇黨,我們的誌向相抵觸。他以為我迂腐,而我認為他忘本,大逆不道,而誰也說服不了誰。”懷特驚道:“難道就為這個你們就斷絕往來了嗎?政治的趨向比你們的感情還要重要嗎?”唐大林默默地說:“在許多中國人看來,的確是這樣的。中國有個成語叫大義滅親,比起道義來,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懷特道:“唐先生,難道你對弟弟的感情可以輕易抹殺嗎?”唐大林歎了口氣,道:“不是抹殺,是壓抑。”懷特追問道:“那麼是你們的黨要求你這麼做的嗎?”唐大林道:“不是,是我自己要這樣的,中國人很講自律,君子必須自我約束。”懷特歎道:“天啊,中國人真是很特別。唐先生,我碰到的中國人無論男女,為什麼都對國家或者信仰充滿了神聖的使命感?”唐大林道:“因為我們的國家正處在危難之中,是政治的危機,更是古老文明的危機。”懷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臉在陽光中有一種虔誠的聖潔的表情。懷特心道,原來中國人是這樣的,特別是中國的優秀人物,盡管有各種不同的追求方式,可他們有著共同的宗教,那就是國家。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德齡——那個他曾經愛過並且一直愛著的姑娘,那個古老東方的仙女,也許他並不真的了解她。
10
這天早朝已畢,眾宮眷都隨著慈禧來到體和殿,瞧德齡給慈禧抹指甲油。一層珠貝似的亮光在慈禧的指甲上顯現。慈禧笑道:“這倒是比鳳仙花兒染指甲強多了,看來洋人愛美的心也並不比咱們差,在打扮上也沒少花心思。”容齡在一旁一一說明道:“老佛爺,這是胭脂,這是眼影,這是香粉,這是刷香粉的刷子。”慈禧饒有興趣地一一觀看玩賞,並不時地聞聞它們的香氣,嘴裏評說著。這時李蓮英指揮小太監搬了幾盆花進來,道:“老佛爺,牡丹花秧來了。”慈禧看看,用法國口紅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紅、白兩個字,遞給李蓮英道:“小李子,紅的掛在左邊第一盆上,白的掛在第三盆上。”德齡驚訝道:“老佛爺,這幾盆花都尚未開放,外表也沒什麼區別,您怎麼就能分出它們的顏色呢?”慈禧頗為得意地笑道:“這可是秘密,我呀,活了這麼大歲數,別的沒什麼,就是知道的秘密比別人多些。”皇後忙道:“老佛爺猜花是一絕,她猜顏色從來就沒有出過錯。誰戴了老佛爺猜的花,來年都會鴻運當頭的。”德齡容齡忙謝恩道:“謝老佛爺厚愛。”慈禧笑道:“這也沒什麼,我想你們在國外長大,一定沒有戴過中國的牡丹花,隻有戴了牡丹花,你們才會看到真正的華貴富麗。外國人也有很多的珠花和首飾,比起牡丹花的氣質,可就黯淡多了。”眾人連忙點頭稱是,忽見大公主急急忙忙跑進來,道:“老佛爺,元大奶奶她……”慈禧不屑道:“無非就是小心眼兒氣急了,明兒就好了。”大公主道:“老佛爺,過去戲文裏唱的,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白了頭,我總說是戲,信不得的,可就昨兒一晚上,元大奶奶的頭發竟全都變白了。”眾人大驚。
待眾人趕到元大奶奶寢宮時,她正滿臉淚痕地呆坐在光線昏暗的鏡子前麵,披著一頭白發。聽到喊:“老佛爺駕到!”她忙捂著臉跪下道:“奴婢給老佛爺請安了。”眾女官看到她的白發,都不禁驚呆。慈禧顫聲命她把手拿開,她回道:“老佛爺,奴婢已經變得奇醜無比,沒有臉見您了!”慈禧道:“我已經快七十的人了,什麼事什麼人沒見過?你快把手拿開吧!”元大奶奶緩緩鬆手,抬起臉來,淩亂的發絲胡亂橫在不施脂粉的臉上,似乎一下子憔悴蒼老了許多。眾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幾乎停止了呼吸。
慈禧歎道:“你呀,你也太喜歡爭了些。你把你的手舉起來瞧瞧,五個手指天生都有長短,何況人呢?你以為人好強就什麼都行了嗎?你跟人比忠心,比女紅,比辭令,或許你都能拔尖兒。可是比眼界,比胸襟,比對洋人的了解,你是一輩子也比不過德齡和容齡了。不是我偏著她們,這是眾所周知的。你總覺得她們來了以後你就失寵了,所以經常妒忌,這就證明其實你對我不是真正的忠心!”元大奶奶哭道:“老佛爺,奴婢不敢跟人比別的,可對您的忠心,的確是蒼天可鑒!”她起身拉開抽屜,翻出一把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胸口。慈禧不動聲色道:“你這是幹什麼,又來要死要活了?”元大奶奶哭道:“老佛爺,隻要您一句話,奴婢就可以剖開胸膛給您看,瞧瞧奴婢的心究竟是不是紅的!為了您,奴婢幹什麼都願意!”慈禧道:“那我問你,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對我忠心不二,那麼現在有更聰明、更能幹的人輔佐我,服侍我,自然是好事。你卻明裏維護我,暗裏給人下絆兒,任性胡為,作踐自己,這是忠心嗎?!真正的忠心是要成人之美,成君王之美,成天下之美,而不是小肚雞腸地計較自己的得失。你聽著,雖然你的出身不比裕家低,可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輩子,你恐怕是沒有當郡主的命了。要走要留,你自己看著辦吧。”皇後走過去把剪刀從她的手裏拿了過來,元大奶奶失神地坐在了地上。
大公主把她扶起來。她又撲通跪了下來,對著慈禧哭道:“老佛爺,奴婢伺候您不為別的,就為您高興。奴婢年輕守寡,婆家人娘家人嘴上不說,可心裏都嫌棄奴婢,隻有在您的身邊,奴婢才會覺得踏實。奴婢不怕別的,就怕有一天在這兒成了礙手礙腳的多餘人,所以奴婢才處處要強,事事爭勝。可……可奴婢真的沒有壞心,您可千萬別趕奴婢走啊!”說罷淚如泉湧。慈禧見狀,擺擺手道:“行了,起來吧,你啊,洗洗臉,今兒晚上到我那兒去,咱們哪,一塊兒試試德齡從法國郵購來的染發水,說是頭皮不會染黑的。明兒,你的頭發就又會黑了。”元大奶奶這才哽咽著謝過慈禧,眾女官紛紛上前勸慰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