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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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懷特從第一眼見到唐大衛就喜歡他了。
因為德齡的緣故，懷特與姑姑一樣，讀了大量的中國曆史，特別是清史，從中他知道唐大衛是革命誌士唐才常的親侄兒。而唐才常，正是譚嗣同最好的朋友，素有譚唐之稱。戊戌年譚嗣同犧牲之後，唐才常揭竿而起，拉起一支隊伍，與朝廷決一死戰，最後自然是功虧一簣，唐才常英勇犧牲。不知為什麼，懷特覺得唐大衛的形象便是他想象中的唐才常。在此之前，他眼中沒有一個真正英俊的中國男人，即使是勳齡，他也覺得不過是比一般的中國人強些罷了。可是唐大衛，卻恰合了他心目中中國英雄的形象，沒有哪個中國男人像他的身材那麼高，皮膚那麼白，頭發那麼黑，眼睛那麼亮，神態那麼昂揚，目光那麼純潔，氣質那麼高貴。一問年齡，唐大衛恰恰和他同歲。吃晚飯的時候，懷特再次見到他，便上前和他攀談起來。大衛看來也是個健談的人，且說一口極為流利的美式英文，兩人交談無任何語言障礙，甚是投機，大衛便邀凱去了他的艙房。
大衛住在二等艙，行李極為簡單。他告訴凱，他已經到美國留學三年，政治上一直追隨孫文，他認為，隻有孫文的三民主義能夠救中國。相比較而言，康有為由維新派墮落為保皇派，已經走向曆史的反動，不值一提。他這麼一說，懷特的好奇心頓起，問道：“難道這就是你和你哥哥分道揚鑣的原因嗎？”這麼一問，大衛燦爛的表情頓時黯然，低聲道：“也許是吧。”懷特又問：“你很愛你的哥哥？”他抬起頭，用那雙目光純潔的眼睛看了懷特一會兒，道：“是的。中國有句話叫做‘長兄如父’，我父母去世很早，是哥哥把我帶大的，小時候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我和哥哥流浪過一段，那時候，有點好吃的，哥哥都給我，後來他又掙錢打工供我上學……唉，現在……現在他可能把我當成是個沒良心的人了……”凱安慰他道：“別難過，大衛，我和我的姑媽會勸唐先生……”沒等他說完大衛就搖頭道：“沒用的，凱，沒用的……”凱見他難過，隻好轉移話題道：“那麼你這次去中國的目的是什麼呢？”大衛明亮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道：“自然是去執行我的組織的秘密使命。你呢？凱？”懷特稍稍猶豫了一下，道：“我喜歡了一個中國女孩。”大衛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沒有合攏，道：“天呐，一個中國女孩，一個美國人喜歡了一個中國女孩？你可真夠浪漫的！”懷特喜滋滋地說：“是個非常不平凡的中國女孩。你呢大衛，你有沒有心上人？”大衛搖頭道：“沒有，至今還沒有。”凱奇道：“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難道你從來沒有戀愛過？”大衛的臉微微有點紅，喃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有女孩子喜歡我吧，不過，現在不是談愛情的時候，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的國家現在已經到了被列強蠶食的邊緣，我的心裏現在隻有兩個字：救國。為了貫徹孫先生的主張，我隨時隨地準備流血犧牲！……”懷特看著大衛那雙純正的眼睛，心裏不禁一震。他想象著大衛年輕的生命受到威脅，心裏便十分難過，他知道，比起勳齡，比起他所認識的所有中國人來，大衛完全是另外一種人。任何人也無法阻止大衛，無法改變他的主張，懷特隻想幫他。隻想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幫他。上帝作證，懷特在那一瞬間就是那麼想的。
2
凱·懷特和唐大衛在二等艙裏徹夜傾談的時候，大清帝國的宮眷們正圍繞在慈禧太後身邊，看德齡為她和元大奶奶染發。德齡和容齡一邊看著說明書，一邊調著染發劑。太監們在一旁給慈禧和元大奶奶梳著披下來的柔長的頭發，宮女們端著冒著熱氣的水進進出出。德齡小心地把一包染發劑在盛著熱水的小銅盆中調開，姐兒倆用刷子一點點地把染料仔細地刷在慈禧和元大奶奶的頭發上。元大奶奶因為不放心，一個勁兒地扭過頭看，慈禧則閉著眼睛，身子挺得筆直。元大奶奶和慈禧的頭發被包上了熱氣騰騰的毛巾。熱氣使屋裏的景象變得朦朧起來。
眾宮眷和小狗喘氣兒都好奇地等著看法國染發膏的效果。德齡姐妹把慈禧和元大奶奶頭上的毛巾一點點地揭開。喘氣兒詫異地驚叫了一聲，原來她們的頭發竟然是灰色的！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元大奶奶看著鏡中的自己，喃喃地說道：“是灰的，灰的。”皇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德齡，是不是放的顏色不夠？”德齡道：“不會啊，我是按說明書的劑量調的。”慈禧沉著臉道：“德齡，難道洋人的黑顏色也和咱們的不一樣嗎？”德齡忙道：“回老佛爺，自然是一樣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容齡道：“老佛爺，我法國朋友的媽媽也是用的這個牌子的染發膏，染出來的頭發都是烏黑烏黑的。”大公主在一旁打圓場道：“興許洋人的頭發和我們的不一樣，不行還用咱們的土方法吧。”德齡道：“老佛爺，德齡沒有親身試過這種染發劑，老佛爺的每一絲兒頭發都是金枝玉葉，出了差錯，德齡甘願受罰。”容齡也道：“老佛爺，是我向姐姐說這個牌子好的，還是罰我吧。”慈禧沉著臉半晌無語。元大奶奶突然哭道：“老佛爺，是我帶累了您。如果不是您帶著我染發，也許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德齡，我平素是對你們有些刻薄，你們報複我也就罷了，為什麼把老佛爺也連帶上啊？”容齡急道：“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們是故意的嗎？”慈禧怒道：“行了，你們都少說兩句！”
德齡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在皇後腳下撿起一張小小的紙片兒，她看了看，忽然笑道：“有了有了，你們也別吵了，老佛爺也別擔心了！這是掉在地上的說明書，上麵說，頭發剛染完的時候是灰的，第二天一覺醒來的時候，就全變黑了！你們看！”眾人一看，德齡撿起來的那一角印著法文字的紙果然和說明書拚得天衣無縫。
次日清晨，慈禧穿著睡袍走出來，坐在鏡子前，宮女拿著小鏡子站在後麵給她上上下下地照，她的頭發變得又黑又亮。元大奶奶也喜出望外地來了，雙手托著烏黑的長發，當眾向德齡姐妹賠禮道歉。
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此後，慈禧太後和元大奶奶就一直使用法國的染發劑。這樣，在二十世紀的初葉，中國的宮廷裏就開始了使用法國先進的染發技術，當然，還有咖啡、油畫、鋼琴、鍾表、現代舞、化妝品和照相機——西方先進的事物就這樣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慢慢進入了中國……而德齡姐妹終於欣慰地發現，她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們的報國宿願正在慢慢地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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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的畫像終於接近了尾聲。這天下午，夕陽的餘暈斜斜地射進偏殿裏，卡爾已經在用調和油刷畫筆了，德齡卻依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卡爾道：“德齡，我的畫兒快完成了，不過越是到最後階段越是難以把握。”德齡這才動了一下道：“卡爾，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黎明前的黑暗吧。”卡爾問道：“德齡，你有過類似的經曆嗎？”德齡道：“沒有。不過在沮喪的時候，我就常常這樣安慰自己，說一切都會變好，明天太陽就會出來了。”卡爾笑了起來，道：“德齡，你最近瘦多了，是不是還為懷特的事兒難過？”德齡道：“我已經不想那件事了，就好像不會指望太陽從西邊升起一樣。”卡爾神秘地笑道：“我敢說，太陽正在從西邊升起。”德齡奇道：“什麼意思？”卡爾道：“用不了半個月，你就會知道我的意思。”德齡搖頭道：“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