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一家報紙首先登出了這張照片,千萬人通過報紙看到了這對父女。父女兩人臉上均無笑容,是不是他們已預感到了生離死別?女孩兒當時的年齡大約在10歲左右,而父親,大概也就是30出頭的樣子,或不到。他們是典型的東方人,清秀,還有些憂鬱。照片由於戰火,缺了一角,但畫麵卻很清晰。
接著,越南河內的一家報紙也登出了這張照片。
故事就從西半球來到了東半球。
美國老兵靜靜期待著,懷著希冀,也懷著忐忑不安。但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在等待的日子裏,老人隻能是一遍遍地看著照片,一遍遍地在心裏與他們對話,麵向東方,祈求他們的原諒。
東方的越南,正處於戰後的休養生息之中,忙於重建家園,忙於發展經濟。似乎沒有人有閑心來關注一個美國老人、一個當年的侵略者的懺悔之心。一個在河內工作的男人,心不在焉地將登載了這張照片的報紙,用來包裝他將要帶給母親的食物。
於是照片便從河內來到了一個偏遠鄉村。
得到食品的老婦在打開報紙時,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張照片。我想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倘若是文字,她不會去讀。恰好因為是照片,她才一眼認出來了。它認出照片上的男人是他們村子裏的,是某某某的父親。於是她急急忙忙地拿著報紙去了他們家。
原來這位死去的越南士兵不僅有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大概女兒是他最愛的,所以在上戰場之前,去和女兒去留了這個影,將它隨身帶在身上。
消息反饋到了美國。美國老人激動而又不安。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子看到照片後是什麼心情,不知道那越南士兵的後代看到照片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無法想象。即使他努力地設身處地,仍無法想象。
有些情感是無法靠想象體驗的。
他在經曆了幾個不眠之夜後,又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要到越南去,去見那個女孩兒和她的家人,去當麵向他們懺悔。
他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但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老伴願意陪同他前往。於是他們越過大洋,從東半球飛到西半球,去延續他們的故事。老人一路上沉默寡語,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十幾個小時的飛越對他來說就是三十多年的飛越,他又飛回到了當年戰火硝煙的地方,飛到了記錄著他年輕足跡的地方,也是留下他無盡思念的地方。
兩位老人到達河內後,不顧疲勞,又輾轉來到了那個偏遠的鄉村。
到達村口時,老人停下了步履,似乎想鎮定一下情緒。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無法預測女孩兒及其家人的態度,無法預測他此行的結局,但他能確定自己要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
他向村裏走去。有孩子前去報信,有村民自發地帶路。走進一家院子,老人看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越南女人,他一眼就確定,這女人就是照片上那個小姑娘。他頓了頓,走上前去。來之前,他已把那張照片的原件裝入了一個鏡框,他拿出鏡框,聽天由命地看著女人。
女人呆呆地站在那兒。說實話,連我也提著心,不知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如果她衝上來打老人一耳光,我想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女人在一瞬間,撲進了老人的懷裏,或者說,撲進了老人懷抱的照片裏,號啕大哭起來。淚水濡濕了她的頭發,令她那張已不年輕的臉更加憔悴。她哭得驚天動地,讓她的哥哥,讓她的親友,讓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淚水流出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什麼令這個女人原諒了這個美國老兵?是他誠心誠意地尋找嗎?是他千裏迢迢地前來看望嗎?是他一直保存的這張照片嗎?
我不能得出準確的答案。
但我知道,現在這個結局,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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