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上坐,坐。”老人為了緩解尷尬,立刻請我們來到客廳,開始為我們沏茶。
我看到客廳中央是一個茶幾,茶幾三方擺著一套老式的皮質沙發,沙發光禿沒有坐墊,茶幾一角也開始發黃老化。看得出,這是經常沒有人來的緣故。由於沒有多餘的家具,幹淨整潔的陳列反而顯得客廳極其空曠,客廳前麵是一個套間陽台,隔牆的右手邊是暖氣管,左手邊是一把印著心形的交椅。我知道,這套房子是女人與丈夫抗爭後留下的唯一財產。
待我們坐上沙發,老人的茶也已經沏好。但女人依然隻站在靠近門的沙發邊沿,擦拭眼淚。
“坐,來坐,蘇俊霞……”蘇老師點上一支煙說道。
女人這才蠕動身子,一手扶上沙發的靠背,一手撐著茶幾,左右顛簸地坐上我對麵的沙發。
起初是蘇老師跟老人聊天,他們說的是方言,我不大能聽懂,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們所談話題的沉重:如今的蘇俊霞已經腿腳殘疾,雙目幾經失明,不但幹不了活,連下樓都是困難,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10歲的女兒要撫養,兩位近70歲的老人要盡孝,我想不出任何關於老天摧殘人到這種地步的理由。
當老人說到連暖氣費都沒法交時,女人再一次流出了眼淚,蘇老師也愕然地滅掉了才點燃的煙頭。
我聽著這些半懂的談話,開始思考,當生命直麵飄零的時候,我們到底能把握什麼?愛情?友情?金錢?權利?似乎對我眼前的人都沒有眷顧,留下的隻有疾病、悲傷和痛苦。我想不明白,貧窮到底能讓一片土地殘破到哪種場麵?當人性直麵於慘淡現實的時候,醜陋的靈魂到底能肆無忌憚到何種程度?我都不得而知,我隻能為眼前受難女人的無助感到悲傷,為這顆曾曆經風霜苦難後仍然堅強的心表示尊敬。
談話突然停止了,蘇老師凝視著茶幾一角,一絲不動,老人向女人遞過紙巾,自己留下半張抹去眼角欲流未滴的濁淚。那一刻,我感覺到老人的淚,映著半掩的窗角,閃出一道光,像利劍一般刺進了我的心。
我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明顯地感覺到這間屋子裏空氣的重量,那種沉重糅雜著苦澀,糅雜著無奈,糅雜著生命的每一點不易和艱辛,這樣的沉重足以讓生活在裏麵的人窒息……
我放下手裏的茶杯,抬頭望向窗台,悄然發現窗台上放著一盆花,它是我熟悉的金邊蘭,花開得很豔,從窗台掉到地麵,布滿了整個窗沿,這讓我仿佛看到了一朵花的靈魂。我想,花本沒有想開得豔麗的念想,它不過隻是為了生命的延續而一直努力活著罷了,至於開出了如此絢麗的花,純屬它對生命的無限敬仰與堅持的饋贈。抑或者說不僅是花,人同樣如此。
我回過頭,再次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昏暗的燈光讓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但我分明看到一朵近乎凋零的生命之花正在綻放,正在枯黃幹涸的土地上突破、萌發……
原載於《散文世界》
人真的有可能隨時成為新的自己,重新點亮自己的生命,繼續發光發亮,繼續給人力量。
你真的不用謝我
文|廬江布衣
愛是純潔的,愛的內容裏,不能有一點渣滓;愛是至善至誠的,愛的範圍裏,不能有絲毫私欲。
——盧莎公爵夫人
一個小女孩,才五六歲吧,在一次意外中,全身深度燙傷。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條命。但要想治愈,隻怕要二三十萬吧。鏡頭中,小女孩淒厲地叫著,渾身就像油炸的糍粑一樣,噝噝地冒著黃水。她的媽媽抹著眼淚泣不成聲。新聞播出後,許多好心人都趕到醫院,伸出了無私的援助之手。有一位女士,衣著樸素,麵容幹淨,也不像生活滋潤的有錢人,卻一下捐出了五千元。記者采訪她時,她真誠地說:“沒什麼,真的不算什麼。這小女孩太可憐了,我要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如果不幫助一下,我良心會不安的。”
看著這則新聞,我心中軟軟的,一陣感動。“我良心會不安的。”多麼樸實的話啊。不由地,我想起一位恩師也說過類似的話。
上師範時,班主任姓肖。那時,我家裏窮,除了吃點白粥和米飯,連買二角錢的素菜,對我來說都成了奢侈的享受。她知道後,每天放學就拉著我去她家吃晚飯。她兩口子帶個孩子,也不是很寬裕,卻每晚都或魚或肉地準備點葷菜。長年這樣,我真覺得不好意思,但肚子一餓,又實在抗拒不了。
第二年,她的孩子上小學了。她於是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我輔導她孩子的功課。其實,我懂,她是怕我難為情,才一年級,要什麼家教啊!
就這樣,我在她家吃了三年的晚飯。畢業時,我握著老師的手動情地說:“謝謝您,老師,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您。”她笑了:“你別放在心上,不過多放把米。誰碰上,都會幫一把的。你其實不用謝我,真的!在我看來,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些年來,除了心裏記掛著,過年過節發個短信問候一聲,真談不上什麼報答。這讓我常覺得心裏愧疚。
我班上有個學生,父親早逝,成績優異。前幾天,我送了他一套複習資料加兩件衣物。晚自習時,他畫了張賀卡給我,上麵大大地寫著“謝謝”。我對他說:“你真的不用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不,老師,真的謝謝您。”他堅定而動情。
“你真的不用謝我。”我希望,這句話他能早一天聽懂。人這一生,相處時間最長的不是父母妻兒,也不是親戚朋友,而是自己,是自己與自己良心的靜靜對視。所有的法規、法律,與“良心”一比都俗不可耐。隻有“良心”才是社會最初的本真,人類最美好的情懷。
有些事,隻有做了,才能過了“良心”這道坎。就如肖老師於我,我於這名學生,對於接受者來說,固然該有著一顆感恩的心;但對於施予者而言,不過是一顆善良心靈的本能反應,不過就是應該做的,樸素自然得就如餓了就該吃飯,冷了就要添衣。
滾滾紅塵,芸芸眾生,很多時候,你真的不用謝我。
原載於《師生》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活在愛裏,那些不用你感謝的人,不過是希望你可以承接這些愛,去繼續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達沃爾的鍾聲
文|朱笑寒
德行善舉是唯一不敗的投資。
——梭洛
印尼小鎮達沃爾始建於19世紀,古樸而安寧。
鎮後,有一座青山。茂林修竹間,有一座敗落的古寺。寺後,是青森森的一麵斷崖。1879年,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這裏跳崖自殺。之後,在這裏自殺的人逐年增多,最後竟然發展到每月都有。都是些年輕的生命,有的臉上還帶著稚氣,竟然都選擇了如此慘烈的方式。
2005年4月的一個黃昏,美麗的霞光柔柔地灑滿了整個山坡。麥迪一個人立在斷崖旁,臉上是深深的落寞與寧靜。山下,是麥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達沃爾小鎮。在霞光的映襯下,小鎮唯美得就像一幅油畫。
別了,達沃爾。麥迪在心中念叨著。
都說自殺的人是因為一時想不開,可麥迪不是,他思考了很久,也不是禁受不了打擊。麥迪一直是個堅強的孩子,不是為了逃避什麼,而是因為失望。如果生無所歡,那麼死便是一個自然的歸宿。
麥迪走近懸崖,整了整衣衫,他準備跳了。
“鐺——”忽然傳來一聲鍾鳴。那鍾聲清清幽幽的,還打著顫音。
“鐺——”又是一聲。麥迪覺得,仿佛有什麼滑過了心髒的邊緣。
“鐺——鐺——”鍾聲舒緩而綿長,蕩蕩悠悠的,眼看就要岑寂下去,又不徐不疾的一聲清響。
麥迪有些意外,荒山敗寺,哪來如此幽古的鍾聲。
跨過敗落的圍牆,麥迪看到了一口黝黑的青銅大鍾。一位老人,青灰長衫,花白短發,身姿挺拔。仿佛深山裏的修行者。兩縷粗大的麻繩,吊著撞鍾的原木。老人,推著原木,一下,“鐺——”,清清幽幽的,打著戰……再一下,“鐺——”,清清幽幽的,打著戰……
一共108下吧。這個神秘的數字,暗合著某種東方的禪意。
敲完了。老人朝麥迪招了招手:“過來敲敲,小夥子。”
原木黑黝黝、涼幽幽的,透著古意。麥迪推著原木,隨意散淡地撞著。鍾聲蕩蕩悠悠的,在暮色裏,飄得很遠很遠。一下,又一下……
天終於黑了,山間一片荒冥。老人拍拍雙手:“回去嘍。”
麥迪跟在老人身後。老人脊背頎直,十分健談。老人說,他是電廠的退休工人,常來這爬山健身。那口鍾,就是老人修好的。沒事就來打打鍾。
“打鍾好!”老人最後強調說。
麥迪回到家裏,重新開始了生活。每個黃昏,坐在自家的窗台前,麥迪都能聽到隱隱的鍾聲。那鍾聲蕩蕩悠悠的,仿佛心靈也隨之在天宇中翱翔。
據說,自從有了老人的鍾聲,大半年了,斷崖上沒有出現一例自殺事件。
忽然有一天黃昏,麥迪沒有聽到期待中的鍾聲。稍作打聽,原來老人昨天去世了。
第二天,那蕩蕩悠悠的鍾聲又響了。清幽幽的,在小鎮的上空回蕩。這回,敲鍾的是麥迪。他一身灰黑衣服,立在暮色裏。那目光寧靜悠然,一如那位逝去的老人。
到如今,整整六年了,達沃爾小鎮的斷崖前,再也沒有人自殺。有記者報道說,這都得益於麥迪的鍾聲。
現代社會,生活成本高,生存壓力大。人們軀體勞碌、心靈疲憊。每一個人,都需要有一方悠揚的天空,讓思想沉澱淨化,讓心靈舒展翱翔。達沃爾的鍾聲,就是一對讓心靈悠揚的翅膀。
在每一個斑斕的黃昏,或是清幽的夜晚,願達沃爾的鍾聲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底,清幽幽地,響起……
原載於《發明與創新》
我們需要這樣的鍾來提點自己,感化自己,來驅散心中一些沉積了很久的東西。
人言為信
文|顧曉蕊
我們來到世間,本不想互相傷害,但是由於年輕,由於造化弄人,我們確實傷害和被傷害了。
——羅永浩
在一次聚會上,阿傑無意中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頓時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騰地從椅子上彈起,緊盯著男子追問道,你剛才說的餘大鵬,是不是曾經在汽運處工作?他現在人在哪裏?
男子是同事帶來的一位朋友,被他眼中的火焰嚇著了,一時間呆愣住,嘴裏嚅嚅地說不出話。
阿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神色緩和下來,嘴角微微一動,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說,我們倆以前很要好,這些年失去聯係,聽你提起不免有些激動。男子這才長籲一口氣,說是到南方旅遊時,意外地碰見餘大鵬,在鎮上開家小店雲雲。
阿傑捏著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醉意蒙矓地回到家裏。他歪倚在床邊,緩緩地打開紙條,發出一陣冷笑。阿傑的目光猶如釘子般刺向那個名字——那個讓他苦苦找尋了十餘年心裏又恨又惱的人。
那是20世紀90年代末,阿傑迷上交誼舞,利用業餘時間報了個培訓班,結識了同為學員的大鵬。大鵬身材高大健碩,悟性較好,舞跳得有模有樣。阿傑起初姿勢僵硬,又老是跟不上節奏,大鵬熱心地幫他糾正,使他的舞技進步很快。
兩人漸漸熟識起來,經常在一起小聚,時間久了,就成了可以傾談的朋友。
有一天,大鵬邀他一起喝酒,阿傑在酒桌上說起工作累薪酬低。大鵬忽然眯起微醺的眼,一臉神秘地說:“我有個發財的機會,看你有沒有這個膽識。”
“什麼機會?你快說。”阿傑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大鵬壓低聲音說:“我準備用汽運處的貨車,倒運一批貨物。我仔細核算過了,這裏邊利潤很大,現在手頭缺些資金。你要是能湊上10萬元錢,我保證不出一個月,按110%現金返還。”
阿傑一聽泄了氣,上班這幾年,沒存下什麼錢。要說利息著實誘人,那時他一個月工資不足千元,這可是將近一年的收入。他連連喟歎,認為錯失了良機。
大鵬爽快地一笑說:“這機會錯過實在惋惜,要不這樣,你可以介紹給身邊的熟人。”
第二天到了單位,阿傑跟兩位同事說起此事,他們一聽雙眼發亮,卻有些猶疑。阿傑說,大鵬平時待人不錯,人緣又好,再說他有正式工作。我覺得比較穩妥可靠,你們放心好了。最終,同事各湊了一半,算是入了夥,隻等著分利了。
誰知一個月過去了,大鵬那邊沒了回音,同事有些擔心,催促阿傑去問問。阿傑找到大鵬的工作單位,單位領導說他這段沒來上班,一直聯係不上。
阿傑預感到情況不妙,後經多方打聽得知,大鵬將購貨的錢打過去後,供貨商卻沒了音訊。大鵬怕別人上門逼債,竟連夜攜家人逃掉了。還聽說大鵬借的錢有五六十萬元,在那年月裏,算是一筆巨款了。
得悉事情的真相後,阿傑像掉進冰窟窿似的,渾身發冷,一直涼到心底。
阿傑是個淳樸善良的人,他沒有回避,而是選擇擔當。他從親戚處借來錢,先還給了同事,此後的許多年間,他省吃儉用隻為還債。
有人說阿傑太傻,他隻是從中引見,並沒在借條上簽字擔保,大可不必替人還債。阿傑卻說,話一旦說出了口就變成了一種承諾。誰賺錢都不容易,既然當初他們信任我,不能讓人家吃虧。
那些年間,他很少帶兒子去公園,很少給妻子買衣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為此沒少落家人的埋怨,他總是沉默著,獨自吞咽著苦澀。
他甚至懷著一絲希望,期望有一天大鵬醒悟過來,能夠主動悔過並接受懲罰。他怎麼也不願相信,那個舞跳得如行雲流水般灑脫,曾跟他互稱“兄弟”的朋友會是一個內心充滿邪惡的人。
餐桌上得知大鵬的消息後,胸中的憤怒化作一團火球,愈燒愈烈,燒得他無比難受。他決定去找大鵬,要當麵質問他為什麼逃避,說出去的話,都被大風給刮走了嗎?他恨恨地想,見麵還要揍上他幾拳。
第二天早上,他迎著瑟瑟寒風,搭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一路急馳駛向小鎮。
南國的冬天溫暖如春,景色秀美,他根本無心觀賞。照著男子給的地址,他很容易地找到那家店鋪。看店的是位十八九歲的男孩,瘦高個子,俊秀的臉龐上帶著幾分憂鬱。在他的探問下,男孩黯然地說,父親生病住院了,住在鎮上的醫院裏。
阿傑疾步朝醫院走去,憤憤地想,別以為生病能躲得過去。到了住院部,他向值班的護士打聽,請問餘大鵬住哪個病房?護士說,你說的是那位簽下眼角膜捐獻協議的胃癌患者吧?真是個好人!哦,他住在207病室,向右拐第三個房間。
胃癌,眼角膜捐獻——他被震住了,半天緩不過神來。人性的複雜如硬幣的兩麵,一麵陰暗,一麵陽光,這未免有些滑稽可笑。
他透過門上的玻璃向裏望去,那個讓他憎恨的人,如脫了水的魚一般,蒼白消瘦,看上去孱弱得很。他緊攥的拳頭在空中劃了個弧,砸在冷硬的牆麵上,心頭的那股怒火,瞬間被現實的無情潑滅了。
麵對一個將亡之人,他又能怎麼樣呢?阿傑仰頭一陣冷笑,暗自譏諷道:“大鵬啊大鵬,你這是罪有應得!”
阿傑不甘心這樣離去,掏出紙筆,給大鵬寫下一封信。他在信中說起這幾年的艱難,以及如何替他受過,說自己看錯了人,交錯了朋友。他在信的結尾寫道:一個人若沒有誠信,就失去做人的根本!他將信折好,托護士轉交給大鵬,轉身離開醫院。
兩個多月過去了,一個飄雪的黃昏,阿傑隱約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見是店鋪裏的那個男孩,披著一身白雪,神色凝重,像嵌在門框裏的畫。
進屋後男孩朝阿傑躬身行禮,雙手托著一個布包,阿傑滿懷詫異地打開,見是幾捆百元鈔票。男孩麵帶悲戚地說:“父親讀了你的信,捶胸痛哭。他一直活在自責和懊悔中,雖然搬到小鎮,卻沒能逃出心靈的懲罰,每天都心驚膽戰地過日子。”
男孩哽咽了一下,接著說:“父親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自己曾經厭惡的人。他認為已經回不去了,從逃離的那一刻起,自斷了回頭的路。父親因此倍受煎熬,終因憂懼成疾離開人世,為給他治病花了很多錢,家裏僅剩的五萬元錢先給你。您盡管放心吧,我會掙錢還清父親欠下的債,因為他還在某個地方注視著我……”
年輕男孩說完後,扭身出了門,單薄的身影隱沒進風雪中。漫天的雪落下來,撒下一天一地的純白,如煙如霧,仿佛要滌淨世間的一切。阿傑恍然想到,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