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認真地老去
認真生活是個什麼概念呢?努力但不要過於發力,享受生活的一切恩賜,可是不要貪圖和索取。
歲月無驚
文|許冬林
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
——魏征
越過越平靜。
十年。十年前,我嗆在生活的渾水裏,載浮載沉。然後,是為了試圖自救,我拿起筆來寫。
像一隻昆蟲,撞在結了露水的蛛網上,撲扇翅膀,渴望微光。寫作,是我照亮自己的微光。那一年,2003年。
十年後,此刻,我在電腦前,回眸十年歲月。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
他年,我白發蒼顏,若回想這一輩子所曆的樁樁件件,我一定最憶這十年。
一個女子,像一痕叢林深處的溪水,穿過腐葉,穿過荊棘,穿過卵石壘壘,穿過幽冷的歲月,成為陽光下的一湖、一河。看自己,是清的,是亮的,是寬闊的,是綿長的,是柔軟的,也是龐大有力的。
曾經,我以為自己撐不到三十歲。我以為,我會在很年輕的時候,決然死去。生活那麼空,那麼禁不起托付,禁不起較真。可是,我活到了現在,過了蛇年,過了馬年。一年又一年。
很少大悲大慟了,因為有許多充滿希望的時光,誘我前行。
我看著自己的孩子,個頭一年一年地高,肩膀一年一年地寬,像我上輩子的初戀。每看見他,我就在心底感歎:我真愛有他的這個世界!我想,如果可以,我願意活得很老,就為了看見他,看見他呀!
我去醫院。一個人去醫院,沒人陪也覺得很好。當踏上醫院台階的那刻,我問自己:恨嗎?恨這麼多年,身上總是一場又一場的小病纏綿?然後自己抿抿嘴角:不恨。覺得病生得久了,那病也是自己的了,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有了親切感。人一輩子,哪會天天陽光燦爛呢?如果不能,那就不急不躁,放下心來,與小病默然共處吧。就像在一輛短途的車裏,與一個穿著邋遢者坐了鄰座。
有朋友,也是個林黛玉的身子,出門看病,途中發短信給我:看窗外的風景,聽音樂,想,如果這是一次旅行該多好。我回她:開心的,和不開心的,都可以當成是旅途中的風景。時不時讓心站在高處俯視,一切困難都小了。
是啊,十年修煉,我已經懂得俯視不順,仰觀尋常歡喜了。在這樣的俯視和仰視中,內心變得強大又溫柔。
女人心,不僅是像珍貴金屬的冶煉,需要不斷提純,還需要像防洪堤壩,不斷加固。
純淨了,堅固了,就自然生出了一份平常心。
陽光大好的上午,去菜市場買菜,曬被子,看花開……渾然忘記自己還是一個寫作者的身份。當愁雨連綿的天氣,也不惱哪兒也去不了,會上床睡一個香香的長長的美容覺。愛人遲歸的夜晚,就獨個兒臥在燈下,看點書,或者冥想,再不像早年那樣怒目相向。愛人陪伴在側,就靜靜說些話,說說書本,說說日常。
寫作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不可缺的一部分。但是,對於節奏,不急。像風吹雲開一般,隨意,自然,輕盈。享受寫作帶來的充實,但是,不預備做文學聖壇上的祭品。
朱天文寫過一句話,叫:庭院靜好,歲月無驚。
我想,過日子,就要有底氣地過下去,有力量地過下去,過到歲月無驚。
原載於《語文報》
平靜的,閑適的,往往是最有力量的,懂得生活的變數和規律,榮辱不驚。過自己的日子,讓別人去說吧。
飛鳥的敬禮
文|[澳大利亞]安妮·馬爾?編譯|孫開元
風可以吹起一大張白紙,卻無法吹走一隻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馮驥才
我們全家人1955年從祖母在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市留下來的一座大房子搬了出來,搬進了父母在南澳大利亞諾阿倫加港買的一座新房子。說是新房子,其實是幾年前建的,一直沒人住,倒是住著不少爬蟲、蜥蜴和蛇。
搬進去的當天晚上,我和兩個妹妹為了壯膽兒,住在了一間屋子裏,媽媽還在我們的門外放了一盞燈。剛躺在床上,我突然看到牆上有個黑影,大叫起來:“蜘蛛!”我那年剛七歲,在我眼裏,那個蜘蛛是個巨大的怪物。
我的尖叫馬上把爸爸吸引了過來,問我:“什麼?”
我指了指牆上的蜘蛛,爸爸耐心地對我笑了笑。“哦,就是它?”他伸出一隻手,讓蜘蛛爬到了他的手掌上。然後,他向我們解釋,蜘蛛是個獵手,一般不會傷人,還會保護我們免受蒼蠅和蚊子的傷害。說完,爸爸小心地把它拿出門外,放在了園子裏。回來後,他又告訴我們,不是所有的蜘蛛都可以隨便拿在手裏,也有很多是有毒的,要是我們再發現屋子裏有蜘蛛就叫他。那一天,是我們學習自然知識的開始。
爸爸講的自然知識讓我一生受益匪淺,我從中知道了怎樣照顧鳥兒或者其他動物,也遇到過很多受傷需要照顧的動物。1982年,我和丈夫柯林在墨累河岸邊開了一家房車旅店,從那時起,孩子們經常會把附近需要照顧的鳥兒帶進我們的辦公室,有的是剛孵出的小鳥,還有一些是受傷的鳥兒。爸爸路過時有空就進來照看一下,每當看到一個“病號”恢複了健康,重新飛回到了野外,他就會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2001年,丈夫身體不大好,我們就退了休,爸爸搬過來和我們同住。我們買了一座100年前建成的石頭房子,經常會有大量的野生動物遊蕩在房子四周。一些生病、受傷的鳥兒會“落難”到我的院子,爸爸這下能在近處看看它們了。這些鳥兒康複之後,我們就不再把它們關在籠子裏,讓它們在陽台上重新練習飛翔。一天,一隻珍稀的髻鳩鑽進了農場裏的一台葡萄采摘機,看到的人把它送到我這裏時,它的狀況已經很差了。爸爸不敢肯定它是否能活下來,但是我們一致決定盡一切可能救活它。爸爸用注射器給它喂食、每天給它洗澡,它的眼睛腫得睜不開,爸爸還要每天給它滴眼藥水。一個星期後,它又能看東西了,但是它發現自己在籠子裏時很煩躁。
“把它放在鳥舍上麵試試。”爸爸建議。它的翅膀傷還沒好,飛不起來,但是在鳥舍上安靜了下來。我們把草籽和水放在鳥舍上,這隻髻鳩在上麵待了兩個星期,每天張望著四周。
一天早上,又有幾隻髻鳩飛過來,落在了院子裏的水箱上。爸爸喊我:“過來看看!”
我們的髻鳩拍打著翅膀,準備做受傷後的第一次飛翔。接著,它展翅飛向了同伴們。那幾隻髻鳩好像很想念走失的夥伴,它們歡快地互相鳴叫了半天,然後一起飛走了。
“現在皆大歡喜了。”爸爸微笑著說。
爸爸八十七歲時,在他去世幾個月前的一天,他正在走廊裏站著,一隻髻鳩從附近的一棵樹上飛了過來,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爸爸站著沒動,讓它安然地待了一會兒。這隻髻鳩柔和地“咕咕”叫了幾聲,然後就飛回了樹叢。
爸爸說:“感謝上天,這是第一次有一隻野鳥飛過來落在我的肩膀上。這是我多麼大的榮耀。”
這是爸爸有資格享受的榮耀。
原載於《青年博覽》
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首先是人與其他生物的和諧與相互尊敬。我們應當有這樣的覺悟,當和自然融為一體,這個世界才最美。
認真地老去
文|張君燕
現在未能享受的生命是無以享受的;而現在未能明智地度過的生命是難以過得明智的;因為過去的已過去,而無人能得知未來。
——葛雷
一日閑讀法國作家杜拉斯的《情人》,不禁沉浸在書中描述的那段深沉而無望的愛情故事裏,不由得唏噓不已。得知這部小說是杜拉斯七十歲時發表的作品時,我似乎看到一位頭發已經花白,腰身不再挺拔,甚至有些老態龍鍾的女人趴在桌子前認真寫作的形象。是的,她容顏衰老,身材佝僂,往昔的風韻蕩然無存,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卻依舊銳利,似有兩道閃電劃破長空,臉上一道道的皺紋裏也藏著對生活的無盡熱愛和激情。
杜拉斯曾經對最親密的女友說:“真奇怪,你考慮年齡,我從來不想它,年齡不重要。”這就是杜拉斯的特別之處,所有女人都談之色變的年齡,在杜拉斯眼裏甚至都算不上什麼。她的眼裏隻有生活本身,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後對她來說毫無區別,該怎樣過,還怎樣過。她跟隨著自己內心的感覺,談一場又一場充滿激情的戀愛,那份勇敢和執著絲毫不亞於自己對文字的熱愛。當七十多歲的杜拉斯帶著二十七歲的男友到處拋頭露麵時,有記者提問:“這總是您最後一次愛情了吧?”“我怎麼知道呢?”杜拉斯聳了聳肩膀,微笑著說,表情一如既往地篤定和認真。她認真地生活,認真地思考,即使容顏衰老卻依舊滿懷激情,在暮年依舊寫下了一部部經典之作。正如她在《情人》裏寫的那樣: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簡直是越老越有魅力呀!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失散了。”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無限傷感地寫到,此時的她已經八十多歲高齡,丈夫和女兒相繼去世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錢鍾書的作品整理出來,還把他所有的讀書筆記發表,然後又開始著手寫作女兒錢瑗未完成的書稿《我們仨》。
楊絳先生過著一個普通老人的生活,她耳朵有些背,眼睛有些花,但每日的讀書寫作卻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每有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打電話過來,她總是溫和地聊上幾句,然後略帶歉意地說自己的胳膊有些酸了,讓人不好意思再打攪。楊絳先生除了看書,剩下的時間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的作品,她滿足地說,做完他們的事情,心裏才踏實,剩下我自己的事,已經不要緊了,即使此時走了,也可以放心了。楊絳先生真的老了,但她內心裏並沒有因此而懼怕,她依舊淡定從容,生活依舊有條不紊,每日裏依舊認真地做著一件件事情。她知道,有一天她也會追隨丈夫和女兒而去,但這並不妨礙她認真地生活,她在認真裏一天天老去,她的生活因認真而變得更加充實和精彩。
常紅阿姨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一個女人。每天早晚都能看到她充滿活力的身影,還能聽到她熱情爽朗的笑聲。剛搬到這裏時,人生地不熟,常紅阿姨常常過來看我,問我需要什麼幫助。她的熱心讓我很感動,心底在暗暗猜想,她為何會對我如此關照?後來,我發現常紅阿姨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她整日風風火火,給很多需要的人帶來幫助。剩餘的時間,她便忙著晨練,做美容,練瑜伽,跳廣場舞,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似乎沒有一點煩惱和憂愁。
當我向常紅阿姨說出自己的羨慕之情時,她又一次爽朗地笑了:“傻孩子,人怎麼可能沒有煩惱呢?可是我們隻有更積極更認真地生活,才能將煩惱打敗呀。”從常紅阿姨的講述中,我才得知,她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在不久的將來,她會迅速地變老,肌肉一點點萎縮,骨骼一天天變形,直到縮成一團,直至生命消亡。我張大了嘴巴,從最初的震驚到疑惑再到不解,常紅阿姨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說:“是的,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會快速地變老,可即使這樣,也不能成為我認真生活的阻礙呀。”常紅阿姨燦爛的笑容以及淡定的眼神讓我在瞬間釋然了。
突然想起三毛的那句話:我來不及認真地年輕,待明白過來時,隻能選擇認真地老去。其實,不管年輕時我們是否認真過,卻一定要認真地老去。這種認真是對生活的熱愛和珍惜,對逝去年華的追憶和緬懷,是一種淡定從容的姿態,是曆經世事後的大徹大悟。認真地老去,不僅會讓我們的日子更加芬芳,也會讓我們的人生更加無悔。
原載於《語文報》
認真生活是個什麼概念呢?努力但不要過於發力,享受生活的一切恩賜,可是不要貪圖和索取。
漸??漸
文|許家姑娘
生活的理想,就是為了理想的生活。
——張聞天
去年買的白色吊帶裙,今年拿出來,就懶懶不想再穿。何時起,它漸漸就渾了顏色,白得不那麼專心和徹底。
漸漸,它的腰身就晃晃鬆了,上身不及新買時那麼有款有型。
漸漸,那些鑲在吊帶上的水鑽就落了,一顆一顆落,洗一水落幾顆。曾經可心的裙子,漸漸,不再那麼可意。
漸漸,衣櫥裏就攢下一堆衣老色淡的舊衣服、舊絲巾,還有舊帽舊鞋。一櫥漸漸老去的青春。
夏天買的涼席,漸漸地,就褪掉了它剛來時水靈靈的青綠,成為暗黃。
漸漸地,涼席也步入灰暗中年,半新不舊。汗香,護膚品的香,灰塵的舊老的香,滄桑混合。到第三年,線頭鬆動,開脫,竹席枝節突出朽脆,一碰就斷。
漸漸,它塵埃滿麵,堆放牆角,來年夏天,在新一床涼席到來之時,它被落魄地棄進垃圾桶。
從前買的書,一本一本擠進書櫥裏,某日閑心萌發,抽出一本,呀,紙都黃掉了。還有那從前夾進書頁的一枚梔子花瓣,也黃了,黃到垂垂赭褐,好像一片薄魂。
漸漸,它們都失掉了最初的顏色,連湊近一聞,也了無暗香。
時間茫茫,漸漸,那些深紅淺綠,都薄了淡了遠了冷了。
好喜歡的一套茶具,純白的細瓷,朋友送的。開始不舍得用,隻包在盒子裏。某日終於狠心,決意要隆重過日子,取出茶具,放在茶幾上。一隻窈窕的白瓷壺,六個玲瓏的小白杯。矮矮的小杯圍壺而聚,好像玉蘭花開。
用來待客。客走洗杯,哐啷碎掉一隻。後來,再洗,小心翼翼,可是總躲不過再碎掉一隻的命運。
漸漸,就湊不齊待客的幾隻杯子。
漸漸,所有的杯子都相繼摔碎,一個不剩。
好像女孩子長大,一個一個嫁掉,最後隻剩下空空的房間,和她們種的已經在院子裏發過N茬的花兒。
漸漸,隻剩下一隻伶仃的壺,壺嘴也在一次清洗中磕了塊豁口。
漸漸地,那些用過的器物,也開始一個一個走散。
花瓶碎了被扔;花籃裏的花蒙灰,扔掉布花,留下空空的花籃掛在牆上,什麼也不插;金魚雙雙對對死去,傷心到多年不養金魚,剩下金魚缸在陽台一角,盛著灰塵和空氣。
兩個舊沙發,送給了樓下馬路邊住著的一對普通的老夫妻。曾經很用心地給那一對沙發量尺寸,選布料,做沙發套。可是,漸漸,那沙發就不那麼彈了,那沙發套的顏色也不嬌了,那沙發就不招人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