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夢想的石頭會開花
石頭是否開花我不知道,可是我明白,夢想的力量的確是可以讓生命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放下“放下”
文|涼月滿天
在人生的大風浪中,我們應該常常學一下船長的樣子,在狂風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
——巴爾紮克
賣了房。
又買了房。
賣房要定價,要到中介所掛單,要揣著鑰匙帶人看房。
買房要看地盤,要到現場監督施工,要坐在自家的沙發上暢想未來。
賣房的時候心裏有不忍,撫摸著自己設計的月洞門,回想剛搬進去那年的八月十五,天地蒼茫,孩子尚小,被我們牽著小手,走在小區外麵的馬路上。月亮很亮。
買房的時候心裏有展望,要有茶室,茶室要有門額,門額題什麼字好呢?叫個“月涼軒”怎麼樣?窗上要掛竹簾,牆上要鋪一幅《蘭亭序》,地上鋪地毯,放矮桌,盤腳臥腿坐蒲墩。室外有小院,小院裏要放長椅,秋天到了,落葉繡在長椅上。有朋自遠方來,我給他們用素油炒自己種的青菜。
我不淡定。甚至為這事好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就是這麼俗的一個人,放不下,看不透,想不開,有的時候還拎不清,羨慕李叔同,卻做不到像他那樣拋妻棄子入空門。就算有一天剃度落發,將來我的小孩要是被欺負,我怕我會第一個拎著菜刀殺上仇家的門。我也舍不得我一磚一瓦攢起來的家業,也舍不得我一字一劃拚出來的文章,《盜墓筆記》《鬼吹燈》之類的書如此銷魂,光讓我讀典籍不讓我讀它們也是萬萬不能。
所以我有罪惡感。
因為我寫過一本書,名字叫作《有一種智慧叫放下》,裏麵貫串一條紅線,就是禪的“放下”精神。李叔同放下了,義玄放下了(我們正定有臨濟寺,他就是那臨濟宗的大掌門),那麼多佛門弟子聰明人都放下了,可是我自己卻放不下。被人欺負會怒,吃了暗虧會悶,著了氣會胸口痛。
後來我想開了:放不下就放不下嘛。放不下有什麼了不起。
俗人俗世,諸多困擾,心給纏得喘不過氣,於是佛說:放下,放下。可是放眼世界,營營役役,真放下的又有幾個?對了,晚上散步,我還看見過大貓領小貓過馬路,一個月大的小奶狗把腦袋塞進大狼狗的嘴巴裏麵,大狗也不肯咬;還有倆小胖妞跳拉丁舞。塵世風景我的心裏無不屑,林林總總都是好。佛說:放下!這都是幻境!可是我愛的就是這幻境人間,有情煙火。
就好比感冒發燒,如果“放下”是強行退熱的逆勢療法,放不下則是順勢療法。嘴裏念著權,心頭縈著情,手指頭按著計算機盤算金銀,一來二去的,總有一天人也大了,執念也淡了,爭鬥也看開了,這股子放不下的勁也就放下了,燒也就退了。你看世上那些成了精的老家夥,未必人人都奉行“放下”為玉律金科,到最後不都淡然無一事了嗎?所以說放下也好,放不下也好,到最後不過是走一條“丫”字路罷了,左走也是對,右走也不錯,兩路總歸是一轍。
隻是我們把“放下”給捧得太高,仿佛隻此一途,別無正道,唯有它才是救心良藥,結果不知不覺的,“放下”就成了一種思維霸權,誰若是覺得自己的牽掛太多,淡定太少,就覺得做人是失敗的,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交道。
可是“放下”,那都是浴血而生,火裏涅槃的。佛放下,那是因為佛麵對過真正殘酷的,所以他的堅強就是真正的堅強了;接觸過真正醜陋的,所以他的美好就是真正的美好;體驗過真正複雜的,所以他的單純就是真正的單純;他曾經滿滿地提溜著這一切的殘酷、醜陋、複雜,穿過塵世,然後又恢複到了堅強、美好和單純,所以他的放下才顯得了無掛礙,渾身輕鬆。這種放下的狀態最堅實、最穩定。
因為一點小情小調、小傷小痛,就想要放下,這會兒看似放下了,一想到買房、購屋、孩子上托兒所、鞋城裏賣的鞋在打折,馬上一路飛跑。一邊跑一邊自譴,覺得自己咋恁俗,恁墮落,恁不高人呢……可就是沒想到一件事:人活著本來就很累了,咋還那麼左右互搏地自虐呢?
既然提尚且提不起來,又有什麼資格說放下?既然放不下,那就提著吧。
提到看透了,想開了,想不放下都難了。
——再說了,佛說放下,佛說的就一定是對了?我就是放不下,放不下有什麼了不起?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已經把“放下”這個執念放下了。
原載於《文苑》
沒有什麼放不下,也沒有什麼需要一直執著。
夜行驛車
文|商豔燕
思維是靈魂的自我談話。
——柏拉圖
兒時隨父母由南向北由北向南地穿梭,在故鄉與北方小城的夢境裏往返,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故鄉裏沒有鄉愁,有的隻是一條長長的鐵軌,鐵軌上穿行著長長的綠皮火車,以及火車上說不清的快樂抑或寂寞。
記憶最終總會將時光凝固成為一些瞬間,仿佛那就是生命裏曾經的全部。北京是中轉站,每次從小城到北京,從北京到小城,車上顛簸著的仿佛都是深夜,然而那樣的夜是不需睡眠的。火車仿佛被涵洞大口吸進腹中,咆哮著闖進夜的另一種形式,兩側是微微發黃的燈光,似乎已習慣了這樣風一般掠過,也習慣了這樣疾速的相遇與別離,我想它們的寂寞一定是重重疊疊的,與歲月有關,卻又與歲月無關。軍人父親的麵龐是如此年輕,在一明一滅的閃爍裏,他的溫情盡顯無餘。父親奔向的是他的故鄉,或者是客鄉,而我們守在父親身邊,父親就是我們的依靠,就是家的意義。六十多個涵洞,全部穿梭後已是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樂此不疲地數下去,每次都像是第一次在數。六十個涵洞,六十分鍾,速度就這樣狂熱地吞噬了我們的童年,將那個年輕的父親遠遠地丟在八十年代的樸素裏,將那稚氣的孩子們丟在了一個又一個涵洞的深邃裏。
一去不複返的歲月啊,仿佛夜行的驛車,耳畔依然有涵洞裏的風,打攪了燈火的夢。
在一些單薄的快樂裏,仿佛總是找不到姐姐的影子。她隻比我大三歲,五歲就拉著我和弟弟的小手去學校,放學後帶我們去拔草,秋收時和母親去隊裏收糧食。探親的父親向已經不記得他麵容的我和弟弟張開雙臂,姐姐卻早已和母親下地幹活。在母親的口中,姐姐被奶奶打,被姑姑欺侮,可是這些,我和弟弟統統沒有承受。那個過早承擔苦痛的姐姐,卻隻是越長越堅強。來到北方小城後,夜行的驛車裏,沒有母親和姐姐的畫麵,她們兩個總是守在家裏做活,把回鄉的路留給父親和我和弟弟。
然而關於大姐的記憶,或許是我這一生都不能淡忘的。從部隊裏出來的姐妹二人迷了路,一直走到很黑很黑的夜,姐姐背起我,我隻是覺得困,最後她背著我走到一個軍營,看到燈光和一個年輕的哨兵。那時的我五歲還是更小?我記不清,隻知道姐姐那麼瘦小,卻背著胖胖的妹妹走了很長的路。爸爸媽媽趕了一輛驢車來接我們,我恍惚躺在了母親的腿上,身上蓋著父親的外衣,不知順著怎樣的路向回返,夜終於安全了,重重包圍著我的眼皮。小毛驢踢踏踢踏地將地麵踩出節奏,我恍惚看到姐姐的笑容在無邊的黑夜裏被淚水打濕。
我睡著了,身子在夜行的路上晃動,如漣漪將回家的路肆意蔓延。
那個少年有著精致的麵龐,或許是青春才有的光澤,我總是覺得難以直視。騎車時他故意捏閘,我感覺到他溫熱的後背觸碰我羞澀的青春。他有一雙巧手,也有一顆童心,和小孩子在一起時快活幽默,全然沒有與我在一起的困窘,我想,愛孩子的男孩兒是錯不了的。然而我們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距離,我搖擺不定。我業餘學了裁剪,有一次去北京參加展銷會,我叮囑他歸來時一定要接我,然而歸途時意外堵車,一堵就是一夜。那時沒有手機,隻能徒然地祈盼不論多晚他都可以等下去,並暗暗地想,如果他一直在等,那麼我就不再猶豫。就那樣在車上等待著前方的車輛疏散,夜一點點卷上來,又一點點退下去,而我們最終沒有緣分走在一起。
多年後相遇,各自在各自的命運裏老去,我想起那段長夜,車停在某處決然不前,就像我們的緣分注定就此分別。
二月幹冽的冬,一日間卻飛到南方濕冷的綠,隨老公到海南工作,飛機穿破雲層,陽光原來躲在高處,可是落回地麵時,依舊是連綿的雨。同鄉來接我們一家,城市的僵硬被甩在車輪後,我看到兩側幽深的森林靜默,原始的夜與現代生活仿佛兩重天,一時間竟不知是夢是真。數月後踏上歸途,列車在輪船上過海,竟無絲毫晃動之感,船上燈火通明,如白晝,過了海卻依然是長夜,又讓人不知是幻是真。
一度我是不喜愛自己的城市的,或許是待得太久便生了厭倦。踏上海南路,我也一度是欣喜的,然而待得越久,我便越思念自己的城市,鄉愁溢上來了,捂也捂不住。歸家的夜車啊,第一次帶給我的是這般純粹的期盼。
偶爾會陪著老公帶著孩子去看望縣裏的婆婆與親戚,四十分鍾的車程,冬天回家時,看著天光早早地一點點暗下去,燈火點亮了長路,我總是不肯有短暫的休息。我喜歡望著車窗外不同的風景,任憑它們從我的眼前一點點消失,就像是童年,總是睜大了雙眼,感受著不一樣的道路。我總是渴望抓住時光,渴望與夜行的驛車一樣,摩擦著風。
許多相遇與別離,都是迅疾而易逝吧,許多快樂與憂傷,也都是這樣短暫卻又悠長吧。也許文字就是我夜行的驛車,載我奔向更多更遠的明日陽光,每一個現在會成為過去,每一個現在也都會凝結未來,我的夜行,我的驛車。
原載於《瘋狂閱讀》
許多相遇都是迅疾的,一些悲傷也是。我們像是行走在夜間的人,邊走邊感悟。
在?何?方
文|侯擁華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
想起這個問題時,似乎覺得應該是一個偽命題。但,轉念一想,卻不然。
在何方,不就是問你何時在何地嗎?即便這樣簡單的問題,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楚呢?
靜下心來,斂思細想,在何方,真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與地理的問題。即便是,要回答清楚,卻並不容易。
幼年的時候,繈褓之中,你定然不知答案。但是到了你開始蹣跚學步,蹦蹦跳跳的時候,你卻以為歲月是永恒的,美好是永恒的,連父親與母親都是永恒的。仿佛你一直那麼小,他們就一直不會老——青春永駐人間。你以為那些你愛的,以及愛你的人,會永遠與你同在,一直活在你青蔥水嫩般的年華裏。沒有曆經時光的淘洗,沒有寒涼人世的侵襲,溫暖且明亮的歲月中,你以為你就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央,陽光、雨露以及愛總是時刻包圍著你,眾愛一身,萬物敬仰。於是,你便陶醉其中,沉醉不知歸路,在愛與時光的長河中慢慢長大。當然,有時,也有一些小挫折、小打擊,像一場小噩夢,天亮了,便統統忘卻了,不在心裏留下一點痕跡。早晨,出門的時候,你和小夥伴牽著手,蹦跳著,去尋找自己的樂園,直至夜幕降臨,你們還沉浸其中,不知返回。那時,一個簡單的遊戲,一塊濕潤的泥巴,一枚圓滑的石頭,一條淺淺的河流,抑或是一股雲煙,一片花香,一聲鳥啼,都會緊緊牽著你的目光與思緒,讓你流連忘返,忘記周遭世界的存在。那個時候你一定忘記了時光匆匆奔走的腳步聲,細雨開始落下來,打濕你的頭發,鳥雀歸巢了,站在枝頭鳴叫,把夜幕一點一點叫成黑色,連遠方,父母的呼喊聲,都被你忽略了。那一刻,你怎知道你在何方呢?
青年的時候,世界的雨開始下得大起來,滂沱大雨,暴風驟雨,淒風冷雨,種種不一樣的雨落在你的生命中,當然也有冰雹與暴雪闖進你的生活裏。在擁擠的人群中,為得到一席屬於自己的領地,你開始忘我奮鬥與殘酷廝殺。汗淌了一臉,血濺了一身,眼睛腫了,鼻子歪了,連牙齒都掉了幾顆,可是那戰鬥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勝負沒見分曉,你還要奮不顧身地闖進生活的激流裏。偶爾,你敗下來,會一閃念想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可是,短暫休息一下,多半時間,你在蓄勢待發總結經驗厲兵秣馬,待找準時機殺他一個回馬槍。如果勝利了,下一場衝鋒又拉開了序幕。那時候生活總是充滿變數,世界亂得一團糟。有時你沉醉於甜蜜愛情的浪漫遊戲,有時癡迷於一擲千金的人生豪賭,有時糾結於紛亂如麻的人事關係之中正無力抽身。進退維穀,萬事纏身,那一刻,你怎知道你在何方呢?
後來,人生邁入中年,煩惱種種,傷痕累累,無常與反複開始時常打擾你的生活,你才開始覺醒。你知道,人生並不漫長,現在已經半場。勝負,輸贏,得失,快樂與悲傷,光榮與恥辱等都曾在你的生活中降臨,你開始學會寬容,學會從容,學會忍耐,學會沉下心來思考一些事情。可是人生就像夜晚在大海上行舟,風雨飄搖,捉摸不定,一些你看透了的事情卻依舊放不下來,一些你想不在乎的人與事依然要放在心底反複掂量,人生依舊處在一團模糊不定的迷霧之中。那時候你又在何方呢?快樂的時候,你在高山上歡歌;苦惱的時候,你走進寺廟祈禱;痛苦的時候,你約朋友酒館痛飲;彷徨的時候,你獨自悶在房間裏惆悵。你不停地追問自己,我在何方?我在何方?可是沒人能說得清楚,也沒有人給你指明方向。這時候你怎會知道,你究竟是在何方?
再後來,人生暮年,天寒地凍,狂風肆虐,大雪紛紛,你殘弱多病,走不了路,做不了事,連腦子都快成了糨糊。趁著還不太糊塗,你開始一點一點慢慢回憶往事,點點滴滴的過往像一場電影,一幀一幕,從你的心底裏飄過,你知道真正的人生在感覺中時快時慢,悲喜交錯,高低起伏。在回憶中,往事開始在時間的長河裏與寬闊的生活地域中一一建起了坐標,這時候你仿佛知道你曾在何方。可是,轉念一想,你的那一小段人生歲月,於整個宇宙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狂沙一粒,你竟然又找不到你的方位。這又何談,你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