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個生命都是一種行走
無論是否願意,隻要你活著,就是鮮活生命的進行,嚐試讓它燃燒出火焰,照亮自己,照亮別人。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繡
文|許子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嶽飛
繡品是“慢質”的東西。一針一線,裏麵都是時間。
杜麗娘那樣的時代是慢的。一整片的青春時光,隻夠繡一幅嫁妝。十二三歲就動工,繡到出嫁。
上午詩書,或不侍弄詩書,但下午是一定要做女紅的。擺出繡架和花繃,扯平一方染了底色的絹綢,五色彩線都合了股……繡上襦,上襦是交領,不能太單調,要繡上花花朵朵枝枝蔓蔓才好。桃花三兩枝,荷花一二朵,青葉五六片。襯著裏麵的白色領子,春光繁盛。裙拖六幅湘江水,這麼大的裙擺!還嫌不夠,扯到八幅,到十幅。從秋香色,到素白,風一吹,似水波蕩漾。怕太輕了,在裙幅下繡一條窄窄花邊,壓壓腳。再不行,再在腰間掛一根串了玉佩的宮絛,來壓壓裙子。
春天的襦裙幾套,夏天的襦裙幾套……還有秋天冬天的繡花鞋子。婚後多少年的穿用,都先縫縫好繡繡好,儲存著。青春存不住,衣服尚可。
將來的夫君,他的衣服還不好意思繡。即使繡,隻能遮掩著繡兩段布,還不裁,疊放在箱子底下。繡繡家具器物上用的繡品吧。枕套,靠背,椅搭,坐褥,茶墊,箱子櫃子上搭的,桌子凳子上鋪的……繡並蒂蓮,繡紅鯉魚,繡鴛鴦戲水,繡孔雀開屏,繡喜鵲登枝,繡龍鳳呈祥,繡歲寒三友,繡竹報平安,繡花開富貴,繡鬆鶴千年……
單麵繡。繡到癡絕處,雙麵繡。一塊布料,正反兩麵是同樣的花和蝶,同樣的魚和鳥,同樣的花開和翔舞。一天的時光,也許隻夠繡一隻魚尾,或者一對鳥翅。選用絲線,隻有絲線的光澤方能表現魚鱗和鳥羽的光澤。一幅繡品從花繃上取下,端詳看,毛羽鱗鬣之間,皆是時間啊!
蘇繡,粵繡,蜀繡,湘繡,京繡。花木草蟲,山水鳥獸,或光滑細膩,或生動有神,或立體感強,或用色輝煌耀目……哪一件繡品裏的時光不是慢的!哪一件繡品不是千針萬線!
貧寒人家的女兒,不僅要繡,還要織。綾,緞,絹,錦,羅,紗……煮繭,抽絲,合股,上織機,要迎送多少個朝暮,才能織出這樣多的絲織品!還要染色呀。染紅:大紅,水紅,蓮紅,桃紅,木紅;染綠:草綠,豆綠,青綠,孔雀綠……養蠶采桑且不提。一整個青春,都為繡而忙,為一件件光彩燦爛的繡品而忙。一整個青春,隻有這一個主題:繡。時間在這繡裏慢得好奢侈。
《紅樓夢》五十三回寫到一個人,叫慧娘,姑蘇人。正月十五,賈母領子孫們家宴,擺了十來席,席邊設幾,幾上焚香,一派祥和團圓之氣象。在這裏,曹雪芹借賈府的元宵宴,引出瓔珞,複又引出那蘇繡瓔珞的製作者慧娘。曹公在這隆重的元宵宴席之間,來為一位隻活到十八歲的蘇繡女子慧娘作傳,不惜筆墨,不吝讚美,讓人想見蘇繡之美之雅。蘇繡那麼美那麼豔,讓人不僅看見時間在針線裏繁複綿延,還看見,青春那麼短!是啊,與一件繡品比,青春那麼短。
去冬買了件黑色修身褲,褲腿上繡了花。繡的是牡丹鳳凰,仔細看,這圖案應該叫“鳳穿牡丹”。覺得奢華隆重,內心莫名不安,怕它起毛,怕它掉色。太美麗的東西,總是讓人愛到不安。繡品就是啊!
繡是個名詞,也是個動詞,可是,當我在紙上寫下一個“繡”字時,隻覺得它更像是一個形容詞。針線底下春風浩蕩,姹紫嫣紅,鳳飛蝶舞——這是繡,比青春還要絢爛還要長久還要奢侈的繡。
原載於《思維與智慧》
一針一線,兒女情愁都被慢慢拉扯。繡過一個春天,繡過一個夏季。這刺繡背後,隱藏多少心事。
織
文|一庭紅撲簌
我們把美歸結為質樸無華,實實在在,恰到好處。
——愛默生
織是女人以草木纖維為筆寫詩,橫橫豎豎,都透著靈性智慧和綿長情意。
第一個將樹葉串起遮體禦寒的人,是個靈性開始覺醒的人。這人一定是個女人,隻有女人,才有這樣的靈性和慧心。
慧心起,萬物繽紛。織麻布,葛布。是誰第一個知道的?要剝取麻和葛的皮,讓它們曝曬,淋雨,腐爛,剩下裏麵的纖維。纖維韌如絲,越洗越白。粗細均勻分割,合股,經緯相織,成布成匹。
幼年時,和弟弟一起擠在父母的大床上,夏天,床上罩的帳子是葛布做的。洗一水,白一水。到我離家讀書時,已經白如初雪。果然是,日久,見真心如玉。從前的東西,那麼禁得起時光來磨。從前的情感也是,那麼艱難,不破不分。
“績蠶初成繭,相思條女密。投身湯水中,貴得共成匹。”一首古舊的南朝民歌,是寫煮繭呢,還是寫相思?又疼痛又華麗,像詩。一朝繭成絲,上了紡車和織機,便是重新投世。生為絹,為綾,為綺,為紈,為綃,為緞,為羅,為帛,為錦,為練,為縠……《紅樓夢》裏,寶玉悼晴文,於冰鮫縠上楷字寫成《芙蓉女兒誄》,也是又疼痛又華麗。“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是謝朓的詩。綺和練,一個飾有文彩,一個是純白色。雲霞和江水,都美得如蠶絲織就的絲織品。
沒用過紡車,不曾絲織,身為女人,有些遺憾。童年時,和堂姐堂哥們躲貓貓,躲進村子裏一戶張姓人家的屋子,是放雜物的一間舊房子,在裏麵意外看見一輛紡車。手搖的紡車,蒙了一層灰,手柄處猶見色澤深厚,想來一定有好幾代的女人用過。現在,棄之不用。那家的老婆婆,性情賢淑,說話輕聲細語,老得像陶淵明的詩,雅淡而清和。八十多歲了,還有一張膚色明淨的臉,頭發一絲不亂,梳髻。我知道,那紡車的最後一位主人是她。
去蘇州。在蘇州第一絲廠觀看了現代的紡織,大車間,大機器,人在機器和布匹之間附著,像一枚靈巧的螺絲。實實地震撼,也有被顛覆之感。我一廂情願懷想多年的詩意的紡織,竟是這樣以千軍萬馬的陣勢,呈現於眼前!眼見著一片布,雲朵似的飄落,再被機器卷起。一匹布,那麼快地從機器裏溢出來,總覺得時間沒有在那紋理之間停留過。離開時,一點點悵惘。
想起書裏讀過的那些從前的紡織人。織女,在天上,據說天上的雲朵都是她織的。那麼,白雲為練,為素;彩雲為綺,為錦。漫天的雲朵,想必後來都會成為織女的嫁妝,都運到牛郎的家裏。“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人間的千千萬萬織女,織絲成匹的情節沒有神話那樣簡潔,織過之後,還要搗衣,然後才能裁剪。棉麻織品,放在石砧上捶搗,才會綿軟。有詞牌名叫搗練子,練是白練,織好後經過捶搗,越發潔白柔軟。看唐代畫家張萱的《搗練圖》,兩個體態豐盈衣飾鮮麗的女子,一個提杵一個歇息,秋夜清寒,砧聲遠遠近近,那麼辛苦又那麼詩意。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讀一讀關於絲織的古老詩句,想象自己在古代織布的樣子,青絲粉頰,姿態安然。唧唧複唧唧,青春在一架織機前,那麼長那麼長,像麻,像棉,像絲。從前,我們剝麻擷棉,養蠶采桑,日子莊重儼然又牢實,如織物的經和緯交疊在一起。
原載於《哲思》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閑適的田園生活,那種生活,似乎在夢裏才可以遇見。可是即使心裏樸素,卻也是幸福的。
無?俗?心
文|阿晴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
——諸葛亮
俗心人人有。俗心時時滅。
少年時看《真假美猴王》,當時隻覺精彩,多年後咀嚼,嚼出了深味。真悟空和假悟空,從觀音菩薩到天宮玉帝到地府閻王,誰都分不清真假,最後,還是如來佛祖,一語道破天機。佛祖跟悟空說,他乃六耳獼猴,和你同根同源。
他因悟空心生惡念而生,心生善念而滅。
其實,悟空還是隻有一個。真的和假的不過是一體的兩麵,是人心善惡的兩種呈現。而所謂“惡念”,有時,大概也就是一份俗心吧。計較得失,心懷怨憤,難持真心恒久心,都是俗心了。真悟空打死假悟空,原就是一個聖徒終於舍棄了俗心深重的那個自己,從此懷揣佛心,輕裝上路。
蕭紅的文字一直不喜歡。每每勉強自己去翻,總是半途折返,覺得囉唆,也欠缺勁道。有一天,偶讀到一節文字,寫她和祖父在菜園裏的情景,驀然驚訝稱奇,“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這些大巧似拙的句子,像寫在蓮葉上的詩。人間多少物事老了舊了破了髒了,隻有她,還抱一顆純潔自由的童心,無邪無畏,不老在褶皺滿布的歲月裏。生活那麼艱難,情路那麼坎坷,她在寫作時都一一將之略去。她打碎了自己,化作金階玉砌前的離離蔓草,化作瓦礫,化作細藤……那麼普通,那麼真實,那麼風情搖曳。寫作麵前,她空靈澄澈,她了無俗心。
記得看過一張奧黛麗·赫本中年時的照片,那時她已隱退,回歸家庭和婚姻。照片裏,她坐在鄉村花園裏的長木椅上,蔥鬱的樹蔭下,一個人靜坐。素色的衣裙,素靜的光陰,素潔的心。燈光,掌聲,萬人追捧的榮耀都一一遠去。她自願舍去。俗心遠去,她過著露珠般晶瑩而恬靜的日子。總覺得那照片裏有風微微地經過,有蟲輕輕地鳴唱……樹林背後,一定有農人荷鋤回家,炊煙升起。俗心遠去,一滴水回到大海裏。回歸渺小,成就永恒。
懂得把歲月過成減法的人,是大智大雅的人。對於女人,到了該放下的年齡,就該懂得放手收心了:淡如秋水,悠然來去,閑看得失。這時候,若還風塵仆仆,還背負著一顆俗心在爭,爭名,爭利,爭心裏不服的那口氣,著實麵目可憎。
紅塵俗人,走向無俗心,其實就是將人生不斷提純。在苦難和榮光裏,剔除虛榮,剔除癡妄,剔除浮躁,剔除心靈的雜質。如同一種古老金屬,在火與力的作用下,剔除銥,剔除銅,剔除銀……做天平托盤上一粒真正的千足金。剔除俗心貪欲,剔除卑怯苟且,做一個堅毅又安詳的人。就像昂山素季,緬甸反對派領袖,2012年赴挪威去補領她在1991年獲得的諾貝爾和平獎的昂山素季。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封麵上,看見她被譽為“最美亞洲女人”,內心搖搖一震。一個六十六歲的女人,頭戴兩朵黃玫瑰,微微露齒而笑,雙眸清澈如水。我猜想,這個女人的內心,一定深遠遼闊,又寧靜嵯峨,如月夜裏的遠山和平原。她曾經麵對緬甸軍政府士兵的來複槍,依然不懼上前,領導緬甸的民主運動。她曾經被軍政府軟禁二十多年,在仰光大學道54號一棟兩層白色小樓裏。她是個佛教徒,在漫長的軟禁歲月裏,開始修行。在修行中強化自己的信念:堅持正確的事情。為這件不尋常的正確事情,她犧牲了與家人團聚的機會,失去了見丈夫最後一麵的機會。她的內心,有遺憾有悲傷,但是,她都放下了。小我放下,去做一個大我,堅持留在了自己的祖國,堅持等到了民主的陽光從門縫射進來的一天。
二十多年的軟禁歲月,再次出來,麵對民眾,她依然那麼美麗、優雅、堅毅而充滿智慧,依然那麼能帶給人信心和希望。
最美的女人,是無俗心的女人。身處浮華顛簸的娑婆紅塵,內心,已自建起一個琉璃世界。
原載於《思維與智慧》
俗和不俗是怎樣區分的呢?大概是不俗的人在社會上浸染之後,脫掉那件外套,便可以返璞歸真,瀟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新??涼
文|許十二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老子
聽雨。在深夜,在舊樓老宅。雨聲蒼老。
陽台外的晾衣竿上,有雨聲,清越,曆曆可數。也許是因了與金屬的碰撞,所以雨聲裏摻了金屬之音。是壯年的雨聲。
隻是,聽起來,那雨聲步履遲緩,猶豫,像是懷著歎息。
是女兒家的歎息嗎?為胭脂未抹勻?還是為新衣落水掉了色?還是,為了某一個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初秋的雨。雨聲在夜色裏,一滴一滴,生起無限涼意。
玻璃窗上,鐵皮質的遮陽棚上,樓外的香樟葉上,皆有雨聲。但這雨聲,總像是不常來往的友人,情意有種克製的淡。
躺在黑暗裏,聽雨聲,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像一個個逗號,不遠不近,不急促,也不休止。隻是孤寂而緩慢地延續,向前,向黑夜深處,一步一步,一步一點。這樣的雨夜,多麼像我正在行走的歲月,荒寂漫長的歲月。平平的旋律,微帶歎息的旋律,在波西米亞長裙下,輕揚,輕揚。
風起時,雨聲會倏然密集。像急急翻書的聲音,又是一頁,然後又是一個一個逗號緩慢隔開的句子。在淡淡的光影裏,散發陳舊的氣息。
雨聲裏,我是醒著的。窗外,街道悠長交錯,路燈如眸。長街樓群也是醒著的,醒在微茫的秋雨裏。這醒,染著清秋的涼,古意的涼。是的,這秋涼仿佛來自遠古,而不是季節更替裏。黃昏路過十字街口,陡然下意識卷緊了頜下的秋香色絲巾,之後恍然,原來還是舊年的涼,晤麵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