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少愛在時光中來不及(2 / 3)

願我們來世不再相見

文|宋敏

愛,可以創造奇跡。被摧毀的愛,一旦重新修建好,會比原來更宏偉、更美、更頑強。

——莎士比亞

1

當那個頭發早白的男人給我寫了無數書信後,我仍不曾在偶爾寥寥數語的回信中加上一個稱呼,更不會在末尾署上什麼“親愛的女兒”之類肉麻的話。

我很少見他,一年兩次或一次,都是母親領著去的。100多公裏的行程常常使我度秒如年。顛簸崎嶇的山路,還未過一半,我便嘔吐得天昏地暗了。

母親一手提著給他準備的大包小包,一手擁攬著我,不停地說快到了,快到了。我吵嚷著下車,要回去。因為自覺得腹部已空,怕是將亡了。

起初母親會哄著我、騙著我,甚至哽聲咽氣地央求司機大叔靠邊停車給我透透氣。後來,再不會那樣,動不動幾個冰涼寬實的巴掌就迎麵拍來,使我涕淚交加。

對於很多同齡人而言,他們最喜寒假。因為那代表著有幾場紮紮實實的雪仗可打,幾張脆生生的壓歲錢可拿,甚至,還有幾套花哨的新衣可穿。

我非但一無所有,還不得不跋山涉水,飽受胃腸翻江倒海之苦,前去探望一個居於獄中的老男人。

他快出來時,母親總會略帶哭腔地叮囑我:“記得叫他聲爸爸,知道嗎?”我極不願做這樣違心的事兒。首先,自己確然不明他到底是何許人也,再者,經曆了八百磨難,隻為見麵前這個讓我一無所知的男人,這讓我如何叫得出口?

母親硬逼著,使眼色,再不行就暗自垂一條手臂下來,旁人看似關切地護抱著我,實質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如果該叫的時候我沒叫,她便會在我後背上重重地掐一把,疼得我齜牙咧嘴、熱淚盈眶地叫上幾聲“爸爸”。

不過說來也怪,每次我叫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那剛強的男人總是會在一瞬間恍然落淚。我欣喜極了,仿佛這句話是刀子,是槍炮,把他刺傷的同時,我心裏也得到了少許補償。

旁人不知道我有一個坐牢的父親,我也不曾提及此事。唯有一次召開家長會,全班同學個個雙親陪護,唯我僅有母親在旁,主持會議的老師客氣地詢問父親不前往此地的緣由。母親眼神茫然而又躲閃地說:“他在外地,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

之後歸家,母親哭了整整一夜。於是,我越發恨極了那個頭發早白的、不知因何故觸犯了法律的老男人。

2

他出獄那天,幸好我在學校,因而母親沒有逼迫我上車同她一道去接他出獄。回家時,那男人已經安然就座於飯桌旁了。

我漠然地從他麵前端過母親盛滿飯的碗,理直氣壯地說:“這個屋子,一直都是我拿第一碗飯的,你憑什麼搶?”

後來,我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打了。他一邊狠狠地抽動鞭子,一邊老淚縱橫地說:“養不教,父之過,養不教,父之過……”

我學會了旁人所說的禮貌。至少,我再不敢哄搶第一碗飯,再不敢於飯桌上撒野,再不敢用手抓菜。他令我先給母親盛飯,再給他盛飯,完畢,還得恭恭敬敬地朝母親謝恩:“感謝您為我做好飯菜,媽媽。”

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總在一旁喃喃地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都是一家人,何故這樣陌生?”

她越是這樣說,這樣憐惜著我,我越是覺得無限委屈,要把胸中所有的怨恨都一並在他麵前喊出來。因此,叫得更大聲了。

半夜,母親前來替我上藥,叮囑萬事遵從著他,說他曾是個退伍軍人,正義感與紀律感極強。我撫著母親的手,恨恨地央求道:“媽,你快把我送出去吧,我不想待在這個家裏受罪了。他要真是我爸的話,何故現在才來管教我?早些年幹什麼去了?真有紀律感,為什麼坐牢犯法?”

抱著母親過早粗糙的大手,我哭得沒了氣力。恍惚中,有人穿過廳堂,徑直把我抱上了床,掖了被角,緩緩離去。我知道是他,那濃烈的煙草氣息,寬厚的胸膛。頓時,不悅中又存有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清早第二節課,班主任急急奔入教室,說我母親打來電話,令我火速回家。

門前,一攤墨紅的鮮血在暖風中恣意蔓延。我踉蹌著奪門而入,心隨眼前之景轟地沉了下來。

淩亂的屋內,母親正焦急地給他的額頭上藥,鮮血汩汩地流過他那張堅毅古銅的臉,凝結,斷裂成塊,鬆散地懸貼在臉上。母親一麵包紮,一麵號啕大哭:“走,女兒回來了,咱們一塊兒上醫院去吧!”

他回頭看了看我,仍舊一臉冰霜。我於心不忍地問道:“疼嗎?”他笑笑,幹癟的嘴唇輕輕向上揚起,勉強至極。

晚飯時,他安躺在沙發上,我將飯端給他,悄悄地湊到母親耳旁:“媽,他怎麼會弄成這樣?”

母親頓了一會兒,細聲說道:“你那屋子不是漏雨嗎,他今兒早上聽說後,硬是要上去看看,說拾揀拾揀瓦片,這樣就不會再漏,你也用不著一下雨就朝客廳沙發上跑了。誰知,下來的時候踩折了梯子……”

我嗯嗯地回應著母親,大口扒完了飯菜,獨自轉身進了臥室。剛抬頭看到大片被雨水汙蝕的天花板,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

3

沒過幾年,我考上了大學。填報誌願那天,家裏爆發了小小的內戰。母親說我從小受她嬌縱,未曾吃過什麼苦頭,要是去外省的話,一來怕飲食不慣,二來又怕遭人欺負。

他冷著臉,一拍桌子哼哼地說:“多大的閨女呢?還小,是吧?你能摟她慣她一輩子?趁年輕,多去外麵吃點苦頭,別等我們死的時候才恍然徹悟,跑到墳頭哭怨當初沒給她磨煉的機會。”

衝他這句話,原本欲留本省陪同母親的我賭氣填下了三所省外高校的代碼。

最後,我被錄取到享有“冰都”之譽的哈爾濱。為此,母親哭了整整一夜,說怕寒懼冷的我以後有的苦受了。他悠然地摁著遙控,把煙頭抽得啪啪亂響,厲聲喝住了母親:“她是去讀書,不是上戰場!你哭什麼哭?真疼她愛她的話,跟她一塊兒去得了,給她洗衣做飯收拾屋子,當個現成的保姆!”

我冷冷地笑,輕拍著母親的大腿說:“媽,你別擔心,學校都裝有暖氣呢,在那兒,至少比在咱們家暖和!”說完,我朝他所在的位置狠狠白了一眼。

我倔強執拗著要一個人走,不要任何人送,母親急了,搖著他的臂膀,希望他發話勸勸我。殊不知,他聳眉挑釁道:“真有本事的,獨自上路不算,還得自個兒掙錢養自個兒。不是成年了嗎?獨立了嗎?那就去飛啊!我倒要看看你能闖出多大的世界!”

母親暗自抹淚,再不言語。

臨行前,她將我送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叫我缺錢少衣就往家裏打電話,她和男人會惦念著我。

一入校,我便申請了助學貸款及勤工儉學的名額,將家中彙來的學費如數奉還回去。母親剛接到款單便打來了電話:“你怎麼能和你爸慪氣呢?他也是為你好啊!再者,他那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婉言謝絕了母親,並告訴她,我會用自己的能力來維持生計並念完大學。她在那頭哽咽地道:“我看你們兩個冤家要鬥到什麼時候!”

4

勤工儉學地念完大學,拿到畢業證的當天,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回家公布我的戀情。我告訴母親,我和一個山東男孩戀愛了,他為人不錯,心地善良,又挺上進,在危難時幫助過我,想征詢她的意見。母親說了句:這個得問問你爸,他做主。接著,刺耳的聲音便從這頭的聽筒裏冒了出來:“不管黑貓白貓,先帶到家裏讓我見了再說!要是地痞流氓,首先我就給他幾個耳刮子!”

我把手機開了擴音,男友在一旁聽得直冒冷汗,原本充滿無限期待的他,頓時怯生生地問:“真要去你家?”

無可厚非,我把男友帶回了家中。聲如洪鍾的男人一臉嚴肅,把他嚇得麵色慘白,一動不動。平日無比活潑的大男孩,今日成了一隻受驚的麋鹿。

廚房內,我向母親抱怨:“這多少也是客人,他怎麼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別人?哦,難不成這就是軍人的待客之道?”

當夜,男人像審訊犯人一般將他與我戀愛的經過盤問得詳細而徹底。最後,歎出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後來,我與他結婚了。為了躲開男人,我在外麵買了房子,遷了出去。男人起初不來,說我長大了,嫌他與母親不中用了。

後來有了女兒,他倒天天奔過來了。整日帶著她四處亂逛,遊手好閑,甚至俯下身來給女兒當木馬。我不敢多言,夫也是,隻能任由著他。

女兒愛極了他,遠遠就能聽出是他的腳步聲,飯也不吃地奔往樓道給他開門。我跟丈夫嘀咕著:“怎麼就不見他哪次專程來探望我呢?”

大年夜,男人打來電話,催促我們快些過去,母親已將一切預備完畢。一路上,我一直想:該如何詢問母親,以解除那個在心頭縈繞多年的困惑。

飯後,女兒吵嚷著要煙花,男人二話不說,起身拉開大衣將她藏於懷中,頂著風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我鼓足了勇氣問母親:“媽,他當年為何要坐牢啊?”

母親含淚說道:“你三歲那年的大年夜,吵嚷著要煙花,他不顧我的勸阻,硬要披衣抱你出去買。你知道的,那些年不比現在,治安不大好。沒出去多遠便在拐角處碰上了劫匪,人家見他懷裏鼓囊著,以為是什麼財寶。你知道的,你爹那臭脾氣,非但不躲,還和別人打了起來,結果,那人拿出刀子朝他懷裏捅了一刀,結果沒捅到你爹,倒把你的手給弄傷了,你爹見嗷嗷大哭的你一身鮮血,頓時怒氣衝冠,奪過刀子……唉,算命的就說,你屬虎,你爹也屬虎,容不得在一塊兒……看來,真是這麼回事,活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

還未聽完,我便捏著電筒去找男人了,一路上,淚水灑濕了我的衣裳。溫熱的心在寒風中劇烈跳動著:“爸,願來世我們再不相見,你無憂無爭地好好地過上一輩子。”

原載於《瘋狂閱讀》

那些在年歲裏因為矛盾隔閡抑或者重傷而落滿心底的層層傷疤,總會在愛的滋潤裏消失殆盡。願各自安好,不負韶華。

你比我多愛了整整三十年

文|李興海

就是在我們母親的膝上,我們就獲得了我們的最高尚、最真誠和最遠大的理想,但是裏麵很少有任何金錢。

——馬克·吐溫

1

很早之前,我就想寫一寫,關於我和老女人的恩怨情仇史。

我和老女人相安無事地相處了17年後,終於爆發了第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她舉著瘦長的木棍,一麵張著血盆大口臭罵我是短命鬼,一麵在小區裏鍥而不舍地追著我跑了不知多少圈。最後,她累壞了,停下臃腫的身軀,坐在小區的花園裏吭哧吭哧地喘氣。

我站在不遠處與她對視,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我語重心長地說:媽,已經不是你那個時代了,現在的高中生,誰沒談過戀愛?人家書上都寫了,18歲之前沒有談過戀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今年已經17歲了,你不想你兒子的人生不完整吧?

她舉著瘦長的木棍,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放你老子的屁!全世界的人都能早戀,就你不能早戀!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家底,人家是什麼家底,我辛辛苦苦一個人把你拉扯到現在,起早貪黑地工作,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我自己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嗚嗚……

老女人聲淚俱下,立刻引來了許多鄰居的同情。最後,是小區裏的兩個壯漢見義勇為,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拖回了家。可想而知,我那天的下場如何。

一個17歲的,身高174cm的,梳著分頭的少年,在三樓的某一間屋子裏,被一個43歲的,身高162cm的,頭發蓬亂的婦女打得哭天搶地。想想,那場麵真夠丟人。

為了不讓類似這樣的事件再次發生,老女人逼迫著我簽下了一個所謂《母子合約》的東西。為了能讓我睹物反思,老女人決定將條約貼在我的床頭。我如同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暗自發誓,一定要將這張東西理直氣壯地摘下來。

條約的最後一條明文寫著,憑真本事考入班級前十,便可以摘下此條約。我痛定思痛,為了我的初戀,為了我的前程,為了我的自由,為了我的自尊,我一定從此發憤圖強。

這是我輝煌的一生中所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

高三第一次期末考,我得了11名。當天,我一個人站在寒冷的足球場上,悲呼,天妒英才啊!既生她,何生我?!

正當我覺得此生渺茫時,老女人忽然將條例上的班級前十改成了國家重本。於是,我又忽然覺得有了希望,很是拚命地刻苦了一段時日。

郵遞員敲門送來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老女人正在廚房裏炒菜。她打開錄取通知書,看著看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把身旁的我嚇了個半死,以為她怎麼了。

那天,日曆上赫然寫著1998年8月3日。這是一個絕對具有個人曆史意義的重大節日。它代表著一個悲苦的少年,終於可以擺脫封建等級的魔掌,正式奔入自由平等的成年大潮。

2

臨行前,老女人說了很多話。我第一次發現,她是那麼羸弱不堪,需要一個依靠。於是,我半開玩笑地說:媽,要不你重新找一個吧,我爸也死了那麼多年了,我心裏已經再沒有任何隔閡了。

我以為,老女人會被我的知事明理以及寬宏大量感動得稀裏嘩啦。殊不料,這樣的主張卻招來了她的臭罵:最好閉上你的嘴巴,你懂什麼?老娘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嗎?我這輩子隻跟一個男人,他活著也好,死了也罷,隻有你爸這一個!

這次,輪到我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半夜裏爬起了好幾次,硬是想要為她的愛情寫一本驚天動地的傳記。但自我折磨了整整一夜,除了她說的那句話之外,我再沒能寫出什麼東西。

於是,我開始埋怨老女人,為何不把我生得有才華些,這樣,我便可以以此杜撰出一部感人肺腑的愛情小說,並一舉成名,成為當紅的超人氣作家。

老女人並沒有追著火車跑。這種浪漫至極的事情,她興許一輩子都幹不出來。她僅是安靜細致地,將我的衣服和褲子逐一疊進行囊。一遍又一遍地問我:這個也帶上吧?這個路上用得著呢!

最後,是我厭煩了,擺著手說:行了行了,不用你弄的,你的話比你做的事情還多,再者,我是去念書,又不是搬家,帶那麼多東西幹嗎?逃荒啊?

老女人不說話了,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我收拾。上車前,我終於鼓足勇氣對老女人說了一句極為矯情的話:媽,你要好好保重,我會回來看你的!

瞬間,那種在電視劇裏麵泛濫成災的鏡頭,立刻於現實中重演。車站上排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時間不允許我多說一句話。就這樣,我和老女人硬生生地被洶湧的人流隔開了。她努力地探出頭來,朝我揮手,示意我一路順風。

我看著在人群中逐漸渺小的她,終於簌簌地落起淚來。老女人多膽小啊,每天夜裏有什麼動靜,她都是叫我起來查看。現在我走了,她該怎麼辦?

老女人不會給我留下任何擔心的機會。剛到的第一天,她便在電話裏洋洋自得地說:我新買了防盜警報器,這科技就是先進,隻要有人圖謀不軌,警報器馬上就會在樓道裏嘟嘟地響起來。

我勒緊褲腰帶,買了一個劣質小靈通。目的,隻是為了能讓老女人可以在第一時間找到我。我沒有告訴她,這是我節衣縮食買來的電話。要不然,她又得在那頭大驚小怪地問長問短。我不想再讓老女人為我擔心。

3

老女人並沒有告訴我關於她下崗的消息。年後回家,忽然聽聞鄰居提起,才知實情。老女人不再是鐵飯碗一族。她去了複烤廠當合同工,沒日沒夜地整理那些嗆人刺鼻的煙葉。偶爾,還得扛重逾百斤的大煙筒。

我跟老女人說:別幹了,我能養活自己。卻遭來她的臭罵:學生不好好讀書,想幹什麼?學人家創業,還是學人家勤工儉學?這些老娘都不需要,你給我好好專心致誌地念書就是了,別搞那些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事情。你想賺錢,以後有的是機會!

無疑,我和老女人又爆發了一次轟轟烈烈的戰役。結局一如往常,她在動情的號啕中取得了全麵勝利。老女人趁機和我簽訂了第二個不平等條約。

我沒告訴老女人我在校外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職。每次想起那大包大包的煙筒,我就寢食難安。老女人這些年雖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但至少沒像現在這般受累。

在充滿歡聲的宿舍裏,每每看到有收廢紙的婦人背著大包戰利品艱難地下樓,我就會想起老女人。她的模樣,大抵也是如此狼狽吧?

我把老女人按時打給我的錢,一月一月地轉到另外一張秘密的存折上。看著存折上日漸龐大的數目,我開始構想老女人的幸福未來。

可好景不長,離家不到半年,我便接到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鄰居說:快回來看看你媽吧,她得了急性闌尾炎,要不是昨晚我起夜聽到叫聲,都不知她會怎樣。

我從那個秘密的存折上兌出了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乘了當日南下的班機。老女人對於我的忽然到訪顯得有些不悅。她問:學校放假了?我說沒。她便接著問:學校沒放假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