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二）
丁丁藏身在檳榔樹那濃重的黑影裏，靜靜地嗅著南國海城散發出的鹹味。深紫色的天幕上，是一彎明亮的月亮。
為了避開那對太熟悉的情侶，她沿著這條海岸線走到了海城的盡頭，這裏，是她理想的棲息之所。
啊，又看到了……又是她……
一切是這樣靜，思緒卻在紛飛。那漫長而又單純的海岸線象是五線譜，跳動著一串串透明的音符。這音符變成了那對美麗的母女的幻象。她抹不掉這幻象。那深深地打動了她的究竟是什麼呢？
海，那古老的風琴奏出強烈的和弦。海風習習，似乎伴隨著大提琴那優美而悲愴的旋律，小提琴在G弦上拉出的悠長低吟的主題，單簧管在低音區惶惶不安地奏著的顫音。這個沉睡的世界並不安寧。一切都在動蕩，一切都在變幻。生命，生命的延續。人類的童年。大自然的啟示。年輕的母親帶著女兒在海岸線上奔跑著。被海風掀起的頭發和裙裾。一個永恒的圖像。就象古老的人性本身一樣，那裏麵藏著某種原始的、天真的、拙樸的美。
人。大自然。太陽、海、和孩子。一切都是這樣單純，這樣自然，這樣美。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性中最基本的方麵。
她懂了。然而為什麼到了三十歲才懂呢？
跑過來了……過來了……她死死地盯著那沿著海岸線跑過來的小姑娘。她早就在注意她了。這個惹人喜愛的小女孩不知怎的，在她看來帶有一種神秘的味道。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她的父母是誰？無人知曉。她有個過於年輕的媽媽，而凡是見過這母女二人的人，沒有一個能說出她們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
這個奇特的發現使她心顫。竟然在瞬息間忘卻了一直折磨自己的痛苦。看著這個自由自在地奔跑著的小女孩，她心裏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騷動不安。她的眼睛裏看到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個披著落霞彩色的、海和自由的女兒，一個童年的幻夢，一個美麗無比的小精靈！
“你們說她長得象誰？”她問講習班的同誌。
“象誰？反正不象她媽媽！”心直口快的姑娘小楊說。
“告訴你們吧，她象我。”她說著，避開那些詫異的目光。她臉上有些發燙，象是知道人們心裏的潛台詞一樣。
“象你？別逗了！”終於，小楊笑起來了。
她冷冷地掏出一張照片。
“象嗎？”
“哦”……真是有點兒象呢！……說不出哪兒象……”小楊驚奇地自言自語。照片背麵寫著：丁丁五歲。
“哦，你小時候……”
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小楊要說什麼。歲月對於一切想要了解歲月的人是殘酷的。她有過一個美麗的童年，它短暫得就象海邊的泡沫一樣。
“真怪了！那小姑娘，也叫丁丁！”一個最不愛講話的老編輯意味深長地盯了她一眼。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她感到一種恐怖，一種令人激動不安的神秘的美感。丁丁——她也叫丁了！怪了！真怪了!
她覺得自己這顆被痛苦齧咬著的心暫時得到了棲息之所。文學講習班的同誌都忙著搜集、整理素材，冥思苦索，奮筆疾書，以便在講習班結業時拿出一兩篇象樣的作品。可是她，卻被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迷住了。
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她都盼著這個小精靈的出現，想著關於她的一切。她徒勞地尋找著自己和她之間哪怕是最遙遠，最微不足道的血緣關係。沒有，一切都是巧合。
“告訴我，你叫什麼？”一個黃昏，她終於在海灘上把她“抓”住了。
“京京。”小姑娘雖然帶點閩南口音，可是在此地已經算是發音很標準的了，何況她還有一個銀鈴般的嗓子。
哦，她不叫丁丁。是老編輯搞錯了。
“你呢，阿姨？”
“阿姨叫丁丁。”她望著小姑娘那動人的微笑，也不由自主地想笑一下。她常常對別人的表情有一種本能的呼應。她想使那動人的笑容象孩子一樣反映在自己臉上，但這次沒有成功。
“丁丁阿姨。”小姑娘嘴巴很甜。她長著一雙黑瑪瑙般的眼睛。長睫毛象蝴蝶須，又彎又長，她的皮膚象乳脂一般潔白，那張小小的、紅山茶花似的嘴上常常掛著迷人的微笑。這微笑使她顯得早熟。丁丁感到——這小姑娘仿佛明白一切。於是她心裏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告訴這小姑娘，把幾個月來重壓在她心靈上的一切告訴這孩子。孩子總比成人更可信。
是的，成人之間習慣於一種防範。即使是對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是難講出那種齧咬人心的真正的秘密，那種最隱秘的情緒。她發現，當人們自以為坦誠的時候，其實也並不真正坦誠。人們總是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欺騙自己，欺騙他人。已經慣了。人們要戰勝習慣，戰勝那種固有的、被人接受慣了的模式是很難很難的。
“乖孩子，你為什麼叫京京啊？是北京的‘京’吧？”她的好奇心被激起，她早就覺得，這小姑娘不象閩南人。
小姑娘低下頭，不吭聲了。
“京京，跟阿姨到那邊拾貝殼去，好嗎？”正麵攻不破，就采取迂回戰術，她想。
“好的。”
於是，小姑娘信賴地把小手放在她的手心裏，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信賴！那溫暖的、柔軟的、仿佛稍稍用點力就會捏碎的小手放在她手裏，由她的這隻手牽著，隨著她的這隻手走向任何一個方向。她不知怎麼感到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來。要是成人世界充滿了這種信賴就好了！
她又開始了那幾個月來一直持續的、循環往複的冥思苦想。一滴淚水從眼角滾落下來。
“阿姨，你幹嘛哭？”小姑娘又軟又嫩的小手輕輕摸著她的手背。她抓住這隻小手，輕輕地吻了一下，把一顆晶瑩的淚珠留在小姑娘的手上。
“阿姨……阿姨心裏很難過。”她哽咽著，心裏稍稍舒坦了一點。麵對著一個孩子，她用不著強裝笑容，象在成人世界那樣。
一雙閃亮的大黑眸子在眼前閃爍，多麼純潔，多麼晶瑩。
她又想起了那另一雙眸子。也是那麼黑，可是黑得深沉，那裏麵常常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閃光。
信息的飛速傳遞和反饋。精神上的高度默契。心靈上瞬間碰撞的閃光。在那精采的交談中，有時會突然閃出一條林間小徑，在那兒，可以看到一個奇異的、全新的天地。墨綠的樹林，鮮紅的槳果，白色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