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三)(1 / 3)

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三)

他們走進實驗室。

昨晚,她給梁教授當助手,從這幾天收集的人糞中做了一係列病毒實驗。當地防疫站的同誌也參加了。可是,大概是這裏的設備欠佳吧,實驗沒能達到預期效果。梁教授決定帶著成人腹瀉調查報告及全部資料,一周後返京。大家的心情多少有點沮喪。

上午本該是休息的,可若素總放心不下實驗室裏那些沒來得及擦洗的儀器,多年來的習慣使她養成了一種“潔癖”——見到不清潔的東西就感到不舒服,無論這東西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這對於《健康報》記者來說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

若素套上白大衣。裏麵這件淡綠色襯衣是剛剛換上的,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衣褶永遠是平平整整的,象她做一切事那樣認真,那樣有條不紊。她喜歡這件衣服。很純正的淡綠,上麵有若隱若現的白色花紋。……這件衣服丁丁看了又要嘲笑了,她想。她詫異她們之間的審美趣味如此不同。丁丁總喜歡那種古怪的、自來舊的顏色。比如,鐵鏽紅啦,豆沙紫啦,海殼青啦……可她喜歡明朗、純正的顏色。為評價某件衣服,兩人常常爭得麵紅耳赤。最後當然是若素退下戰場,但她並非戰敗者。她在內心固守自己的審美觀點。

的確,丁丁有點兒愛強加於人,而且,可能不僅僅是“有點兒”……

小時候,若素習慣於接受丁丁的各種指令,嚴格按照丁丁的思維方式、丁丁的眼光去看世界。可是人大了,許多想法不同了,兩個人畢竟不是一個人。有時若素也帶著商量的口氣提出自己的看法,結果呢,不是被輕蔑地置之不理,就是被激烈地加以反駁。有幾次若素簡直不明白丁丁為什麼要那麼動怒。她們之間的不愉快越來越多了,到了《健康報》記者闖入若素的生活之後,她們兩人一切隱藏著的隔閡都公開化、表麵化了,她們的矛盾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哎呀,若素,咱們是真找不著了,還是怎麼著?”丁丁一見趙建國,便差點笑暈過去,“活活的一個‘印度饑民’!要是鋪上破蓆往地上一坐,準被誤認為外地來京上訪的!大夥兒都得朝他扔錢呢!《健康報》記者,哼,倒是真有諷刺意義!咯咯咯……”她痛痛快快地把他擠兌了一通,把若素弄得哭笑不得。

“你這孩子,老長不大,”若素慢條斯理的,“什麼人一到你嘴裏就完了!他醜,這我知道。可他有幾點我很佩服。他能吃苦,事業心強,而且,他很熱愛生活,不象我,隻會鑽書本……再說,既然他向我提出了,我也不願傷害他……”

“喝!八字兒沒一撇就替人家說話了!怪不得人家說,有了男朋友就把女朋友忘了呢!”

她知道,丁丁這話貌似玩笑,其實很認真。她早就感覺到,丁丁不願讓她交朋友,特別是不願讓她在她之前交朋友。這是一種純粹的心靈上的信息傳遞。不說,也明白。

若素能諒解這點。她認為這屬於正常的心理反應,否則就不正常了。兩個親密無間的女友,在一方有了男朋友之後,肯定要經曆一番情感上不穩定的、甚至是痛苦的階段。可是,丁丁的反應似乎是太強烈了,有點過分了……

一天晚上,趙建國在若素家裏看電視,丁丁忽然闖進來,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讓若素陪她到醫務室拿藥。“一個多月了,總是睡不好覺。”她斜睨著若素,“你現在,好象總是挺忙吧?”

若素知道丁丁的潛台詞。她無法回答,她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有時,她覺得自己說話常常惹得丁丁不高興,於是就幹脆少說或者不說。她越來越感到,自己在丁丁麵前成了一架信息接受器。

可是她的不回答似乎更增加了丁丁的怒火。拿了幾片速爾眠,在回來的路上,丁丁臉色蒼白地盯著她說:“咱們走走好嗎?”若素默默無言地陪她走了一小段。可是丁丁似乎總是在找茬,一會兒嫌她的鞋跟兒太響,一會又指責她現在總想趕時髦,不象以前那麼樸素了……等等等等,若素終於被丁丁這種潛在的敵意激怒了。

“我回家了。把趙建國一個甩在我家裏,有點兒不象話。”她輕輕地說。

“哦……到底把真話說出來了。”丁丁的臉色更加蒼白,眼睛裏溢滿了怒氣,“你現在……心裏隻有一個趙建國!……”

“幹嘛這麼講話?即使是個一般朋友,也應該以禮相待嘛!”

“好,那你快回去吧!”丁丁勃然大怒,“我懂了,你現在再也用不著我了!應該和我保持距離了,對吧?隻有你的趙建國才是一切!哼!多虧了還不過是隻馬來猴!有什麼新鮮的?一個破記者!爬格子動物!頂風都臭四十裏!”

若素眼淚汪汪地回到家,一眼看見牆壁上掛著的尼龍絲網裝——那是丁丁親手給她編的,她再也忍不住,扒在桌上痛哭起來,把趙建國嚇壞了。

然而僅僅過了二十四小時,那本來已“破碎”的友情,又由她心靈的粘合劑重新粘合起來。她想出各式各樣的理由來為丁丁的壞脾氣辯解,就象她對待朋友一貫的行為模式那樣。

丁丁該有個男朋友了,她想。

可是丁丁能夠愛上誰呢?她早就發現,丁丁一直愛著的,是一個並不存在之虛無縹緲的人物。幾十年來,她就是靠著這個並不存在的人作為精神支柱的。她心目中的他,集各種美德與才華於一身,那麼現實中又上哪裏尋覓這位理想王國的王子呢?

丁丁的周圍一直圍繞著一些出色的、優秀的人。他們平起平坐,處於同一智力層次上。“如果哪一天,有個男人能使我在他麵前害羞,我就嫁給他。”丁丁開玩笑說。

這個男人終於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他是某家中外合資公司的一個業務員。是若素拐了九十九道彎為她“搶”來的。見了幾次以後,她就紅著臉對若素說,在他麵前,豈止是羞怯感,簡直有一種站在X光機前的感覺。她被他迷住了。

苦素很快發現,她為朋友幫了倒忙,這是她犯的過錯。一個難以赦免的過錯。她擔心由於這個過錯,會把丁丁的一生都毀了。

趙建國無論經過怎樣的努力也無法建立對喬丁丁的好感。第一次見她,是在法國全息攝影展覽會上。當她在展覽大廳門前出現的時候,幾十雙眼睛同時盯住了她。當時她留著很摩登的短發,穿著一件銀灰色的風衣,頸上係一條色彩古雅的絲調小圍巾。走起路來,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味道。她不漂亮,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全身充滿了生氣和活力。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純粹女性的優雅和魅力。那是若素所遠遠不及的。

在這之前,趙建國剛剛讀過她的新作《閃光的牆》。老實講,這篇東西並不合他口味,但他心裏暗暗詫異她的才氣。同代人之間的文化素養相差太遠了。不過越是這樣,他對喬丁丁越是有一種戒備和防範的心理。這樣的女人可不是省油燈,他想。和她們交往得具備九十九個轉軸子,太累。遠不如和他的若素在一起感到輕鬆自在。

更讓他受不了的是,若素在談到丁丁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仰慕和溺愛的口吻。因為他認為,若素心目中的那個位置應該是他的。他下意識地感到,喬丁丁的存在是他們愛情生活中的一道陰影。喬丁丁對若素的強有力的影響決不是他趙建國能夠抗衡的。而他的本心是:愛一個姑娘,就要以自己的理想模式來重新塑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