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三)(2 / 3)

“還是沒有進展,是嗎?”他望著顯得疲憊不堪的若素。

她點點頭,一聲不響地擦洗試驗儀器。海濱的明朗的早晨,沒有風,天空剛剛褪去彩霞,顯得明淨,高遠。從窗口望去,海象一塊樸素的、蔚藍色的地毯。那有節奏地撲向海灘的浪花,則象是地毯邊鑲嵌的白色縷空花邊。年輕的女試驗員坐在窗前,秀發紛垂,遮蔽了她白皙的臉頰。他的目光變得熱烈起來。

她和他的目光相撞,又急忙避開。

他走到她身邊,拿起桌上的一本《形態學試驗分析報告》翻看著。

她微微抬起眼簾,發現他的白大衣蹭上了一塊白灰,於是輕輕地撣著,象是生怕碰疼了他似的。她總是這樣,幹什麼事都循規蹈距,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想,不過,她有她的優點。她溫順、寬容,總是善意地理解別人,習慣給人以更多的關注。在她身上,似乎存在著一種難得的母性。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趙建國常常想起逝去已久的媽媽,那雖然短暫但極珍貴的母愛。

他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若素,我們……”

她受驚了似地抬起頭,臉一下子紅到耳根,那白淨細膩的皮膚上的紅暈特別鮮明,那瞬間的受驚的表情也流露出一種少女的嬌羞,他從來不曾發現她這麼美。

“你以前,從來沒愛過嗎?”他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因為他發現僅僅這一下,已經把他的獵獲物嚇得夠戧了。

她搖搖頭。他也有些詫異。比起同齡人來,他自認為已經算是個清教徒了,同事們聊起現在的姑娘們,常常開玩笑說:大觀園隻有門口的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那麼,她是這兩個石頭獅子之一了?他想。不過,他鄙視陳舊的貞操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立個貞節牌坊毫無意義。

“喬丁丁在這點上肯定和你不一樣。”他突然用一種極有把握的語調說,但話一出口他立即後悔了。為什麼又是喬丁丁?難道他們之間不談喬丁丁就無法談戀愛麼?

“你說錯了。”她抬起頭,溫和地望著他,“丁丁是個聖女,她實際上比誰都純潔。”

“聖女?哈哈,聖女……喬丁丁?”趙建國嘲弄似地笑了。

“是的。你不了解她。”她平靜地說,“丁丁是個很純潔的姑娘。過去,有不少人追求她,可她總把她的愛保留著,準備完全奉獻給一個值得她愛的人,這麼多年,她一直憧憬著……”

“最後把自己珍藏了這麼多年的愛奉獻給了一個騙子。”趙建國不無譏嘲地說,也幫助擦洗試管。

“你不能這麼說。”若素低下頭,“你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他看了她一眼:“我可以吸支煙麼?”

“不,不可以。”

“那好。”他又把煙重新放進煙盒裏。

她悄悄地望著他,感覺他一直想要說些什麼。不,不,現在別說。一切還沒有頭緒。她害怕他的任何表示,更害怕自己的潛意識。她越來越感覺到,男人和女人的心理過程是如此不同……

那天,也就是丁丁出差後的第三個星期,她去找高放——那位令丁丁傾倒的“快樂王子。”他穿著件舊工作服,推著輛破自行車站在公司門口——這哪裏是丁丁說過的,那個生氣勃勃、機智幽默的快樂王子呀?分明象個窮途潦倒的窮措大。

“我當過炊事員,當過兵,當過幹部……現在嘛,是商人。”他一麵慢慢蹬車一麵微笑著,這微笑使若素想起丁丁形容過的那副橡皮麵具,“老遠就聞見銅臭味兒了,是嗎?”

若素笑笑:“你這車……也該換輛新的了。”

“沒錢呀。我是個窮孩子。”

“你和丁丁的事……到底怎樣了?”若素這是特地來和他談判,不知怎麼,她對此事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使她感到不安。“你們應該有一個互相了解和互相適應的過程,要了解,就得多接觸。”

他突然換了一副腔調,苦著臉,“我都快成了一架機器了,一天到晚不停地轉、轉……這是為什麼呀?”

他的聲音裏的確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特別是——打動女孩子的心。難怪丁丁說,He's go Tasexy voice(他有一種誘惑異性的聲音)。

“別人一天工作八小時,可我一天二十小時都在幹,我就象是騎著一匹馬,那馬瘋狂地跑,把我摔下來了,現在我是被馬倒拖著跑,全身都受傷了,隻是保持著……臉還沒有受傷……”

她悄悄地瞥了一眼他眼角上的皺紋,感到同情中又帶著點好笑。

“丁丁說,再這樣下去,我要變成卡夫卡筆下的格裏戈裏(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人物),變成大蟲子!”他的嘴角上又掛起那迷人的微笑。

“可是,你既然想快點解決個人問題,又沒時間接觸,將來在個人問題上投資投錯了怎麼辦?”若素半開玩笑地提醒他。

“保證國家大投資,犧牲個人小投資嘛!”他幾乎是想也不想便接上一句。她至今仍記得他說這話時那種充滿自信的神態。半個月後,她意外地得知他登記結婚的消息。

她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丁丁象具蒼白的僵屍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嘴角上掛著一絲奇怪的微笑。眼睛望著天花板,象兩口枯澀的井。

她拉住丁丁的手,卻被她甩開了。一天一夜工夫,丁丁的體重竟減少了五斤。

第二天,她不放心,特意統了個圈子,陪丁丁一起上學校。她看到兩輛車把丁丁夾在中間,她冷汗涔涔,哦,丁丁竟歪歪扭扭地從那條狹窄的縫道裏扔出來了。麵部僵冷,麻木,嘴唇上掛著一絲古怪的微笑。而眼睛,卻一覽無餘地暴露了她的內心世界:黯然,空漠,既無愛,也無憎。

仿佛完全聽不見若素的呼喊,她直衝衝地向前騎著,在十字路口,她闖過紅燈後,對著那個怒目而視的交通警微笑。

若素嚇壞了。她明白這件事對丁丁來講意味著什麼。

“你說,象高放那樣的人,能簡單地說他是騙子麼?”若素抬起頭來。

“當然。”趙建國對高放似乎有一種天然仇恨,就象宿敵那樣,高放這種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女孩子的一種潛在威脅。對這點,他深信不疑。“隻有男人才真正懂得男人。這種人,說好聽點是不負責任,恰如其分地說,我看是精神流氓!”

“可是他的確intercsting(有趣的)。”

“interesting?哈哈,所以說,你們這些女孩子頭腦太簡單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幹什麼的?!成天跟外商談判,就是個笨蛋也練出來了,何況他還不笨。”

“而且,他工作上也的確有一套。聽說他會四門外語,他們公司裏的老頭子們都對他服服貼貼的,無論出去還是陪團,就由他打前陣。”

“所以嘛,連老頭子們都甘拜下風,你們這些傻女孩就更轉不過他囉!”趙建國哈哈一笑,然後很快斂住笑容,一本正經地望著若素:“你懂嗎?世界上閱曆豐富的人大概有兩種。一種人,是在經曆了許多之後,學會了寬容,對人生、社會均有自已的看法,但是與人為善,豁達大度,有一種博愛精神;另一種人則相反,他們變得工於心計,老謀深算,內心冷酷無情,表麵上是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實際上錙銖必較,丈利必奪,常常不動聲色地對人報複。這種人中聰明一點的,把準星定得很高,目的性很強,為這目的不擇手段。我看你講的那位businessman(商人)就屬於後者。象他這樣英俊瀟灑,據你們說又是聰明絕倫的人,羅曼史早可以出書了。這種人喜歡輕鬆愉快,遊戲人生。情場上玩膩了,想在賭場上取勝。當然視感情如草芥,他找的是老婆,而不是愛人。他的婚姻隻能是理智和利益的擇選,這婚姻得給他帶來某種好處。退一萬步講,起碼不可妨礙他的晉升。喬丁丁可能在某一點上打動了他,引起他感情上某些波動和共鳴,可他終究還是要按他的路子走的。當然,這也無可指責的。可悲的倒是喬丁丁,我看她啊,隻會在小說裏談戀愛,實際戀愛知識等於零,甚至是負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