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四)(1 / 3)

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四)

丁丁匆匆穿過琳琅滿目的貨攤。

“阿姐,到家裏來看看嗎?成衣和料子都有,真正的港貨!……”一個“港仔”打扮的小販從幽深的巷裏閃出,攔住她。她已經是第十次被攔住了。

這個小城雖小,卻以出售舶來品著稱。走私犯和緝私人員都雲集此地,是個一觸即發的“風暴區”。比較精明的小販常常把“好東西”放在家裏,然後出來招徠生意。

她毫不猶豫地推辭了。在北京,她曾經是小攤販們意想不到的對手。她熟知一切討價還價的訣竊,而且每每成功。倒不是為了幾個錢,而是她發現了其中頗有些樂趣。可今天,兩旁的貨攤上,平時那麼吸引她的各種款式的連衣裙,式樣別致的真絲雙縐睡衣,小巧玲瓏、造型優美的各種鞋子,閃閃發亮的珠子穿成的錢包,以及那五光十色的刻著外國商標的小工藝品……這一切都引不起她的興趣。她眼睛下麵的黑暈更加深了。京京病了以後,她就去醫院守護她。到現在,已是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那位年輕的媽媽也去陪床了。她這才頭一次看清她。她是個很漂亮的“惠安女”。惠安女子是藝術家們竭力追求的理想模特兒。畫家們用柔韌雋永的線條來表現那種獨具一格的婀娜的女性美;工藝家們則突出這種女性美,把線條變形,使她們成為壁毯上、窗簾上、花瓶上以及許許多多的工藝品上引人注目的圖案。——一種充滿了南國魅力,甚至飽含著異國情調的圖案。當你看到那秀麗的檳榔樹後麵走出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頭纏鮮豔的包頭布,上身穿著粉紅色緊身衫,下麵穿著淡青色寬腿褲,中間裸露著一段婀娜腰肢,走起路來,象風擺荷葉一般的時候,你要知道,那就是惠安女。或者說,是被藝術家們“異化”了的惠安女。

真正的惠安女子不大講究衛生。但是卻比藝術家們的作品更有一種原始的,野性的、生氣勃勃的美。

小姑娘的媽媽還算比較整潔。上身穿一件豆綠色緊身短劄,腰肢部分裸露著,下麵是一條水綠色的寬腿褲。光潔漂亮的茶褐色皮膚,一雙深深的、秀媚的眼睛,兩彎長眉伸向雙鬢。那張大嘴巴特別動人,似乎集中了她的全部豐韻。笑起來,兩排潔白透明的牙齒便閃出柔和的白光。她不是那種標準化的美女。她的五官,嚴格說起來哪個也不標準,但是配在一起卻有一種魅人的美。使人想起野獸派繪畫那種誇張、刺激的審美效果。

中國藝術家們欣賞惠安女,大約就象西方藝術家們對巴厘島的女子感興趣一樣。她想,過去她曾見過一張畫報的彩色封麵,上麵是兩個豐腴動人的巴厘島少女,她們似乎保留了女人本身的全部魅力,她們是太陽和大自然雕塑出的還沒有受到任何侵蝕的女神。

十多年之後,小姑娘也會成為一個女人。她會被塑造成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小姑娘好些了,想吃肉燕湯。肉燕是此地的特產:把瘦肉搞爛,和上澱粉,然後壓成象北方的錕飩皮那樣薄的片,卷成卷兒。吃的時候,或者包餡,或者撕開,和調味品一起放在湯裏,味道很鮮。

她終於在一處賣海米和銀耳的貨攤旁邊,發現了一卷卷雪白的肉燕。

她掏錢的手,被另一隻手按住了。她抬起頭。

“您想買肉燕嗎?”一個瘦高個兒、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向她微笑。

“對。”

“別買這裏的。”他壓低聲音說,“小販的東西摻了假,這都是白薯粉做的。跟我走,我家裏有真正的肉燕。”

來到一幢別致的小樓前,幾個學生打扮的男女青年熱情地圍過來。

“我們都是您的讀者,喬丁丁同誌。”那瘦高個兒男孩子突然微笑著說。

她有點困惑地望著她們。

“我們在《青年女作家作品選》裏看過您的照片,”一個身材修長,落落大方的女孩子走過來,“早就聽說您到這裏來了。我們S大學攝影研究會的同學們都很想見見您,您看——我們都來了。”她笑咪咪地掃了大夥一眼,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含著善意的笑。

“哦,一個女孩子病了,想吃肉燕,我得馬上給她送去。我們改日再談好嗎?”她望著她的年輕、熱情的讀者們。置身在他們中間,她總有一種變得年輕的感覺。可是在她微笑的同時,她心中的某個角落在疼痛,象一把鈍鋸在慢慢地齧咬著。

可是他們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在那裏。海邊的朋友會做海味——他們設宴招待她。每個人做兩個拿手菜,一共八個人。那烹得紅通通、香噴噴的大蝦;那香嫩肥美的螃蟹,那和辣子炒在一起的香氣撲鼻的鮮嫩的花蛤……聞聞味兒就讓人饞涎欲滴了!

陳鵬——那個瘦高個的男孩子從屋裏找來了一大包上好的肉燕。“這是真貨色,包餡、做湯,鮮得很。”他邊說邊把紙包塞進她的書包裏。

這群年輕、熱情的夥伴在煙霧騰騰的飯菜香味中忙碌。“我究竟為他們做了些什麼?”她默默地想。

“我們很喜歡您寫的《閃光的牆》,葉平看完後都哭了。”一個胖姑娘掰著一隻肥大的蚶子。

“你呢?看完後寫了那麼長一封信,還說,作者準是個男青年——居心何在?說!”葉平——那個身材修長的姑娘立即反唇相譏。大夥都笑了。

她感到心裏那塊東西更苦澀了。

“謝謝你們的鼓勵,可我現在認為,它是一篇失敗的作品。”迎著大家驚訝的目光,她繼續說下去:“因為,在現實生活中,誰按照作品中宣揚的那一套行事,誰就會碰得頭破血流。”

“您怎麼能這麼說?”葉平喊起來,“我喜歡《閃光的牆》,我的很多同學也喜歡。我們需要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但是我們也需要夢,需要美好的夢。因為我們是人,因為我們在生活。《傅雷家書》裏講得多好啊,正因為世上沒有真正的Perfection(完美),我們才要去追求,而美就在這追求的過程中……”

典型的少女心理,學生腔。她寬容地對她笑笑。

“可是,你想過嗎?當你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你忽然發現,你原來並不認識自己。本來,你的保護色是為了適應環境才塗抹的。可是後來這層保護色竟深深地滲入了你的肌膚,竟把你自己也給騙了!你竟忘了你的本來麵目……你突然認識到這點,可是已經晚了,你的路全都白走了,你失去了你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她喃喃地自言自語似地說,並沒有注意到周圍人們詫異的目光。

“晚了?為什麼晚了?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地認識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過程,什麼時候也不晚,西方有句格言:人生從四十歲開始呢!”葉平笑嗬嗬地,把剝好的蚶子肉放進她的醋碟子裏。

她的對麵,一個皮膚黝黑,眼睛深陷的中年男人在專注地看著她——他是陳鵬的哥哥,一個怪人。放著大學的文憑不要,硬是辭職開辦了一個旅遊公司。為了這個,把家底都當了。

“路是不會白走的。”他忽然輕輕地說,“幸與不幸,都可以豐富人生。聽說,一個人失過戀,坐過牢,打過仗,就什麼也不怕了!……”

她望著他。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到他的話裏藏著許許多多的潛台詞。而且……而且她有一種被人看透了的感覺。她全身的防禦機製都調動起來了。她努力裝作漠然、超脫,但仍然感覺到一種威脅,一種穿透力。

是啊,路真的是白走了麼?過去認準了的那條路真的錯了麼?世上最折磨人的大約就是這種自我懷疑感了。

他對她的觀點抱以那麼輕蔑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