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四)(2 / 3)

“你何必這麼在乎呢?”他在電話裏說,“當初是你拒絕做我的妻子嘛!現在……我們也可以做朋友……”

“什麼朋友?”

“你懂嗎?在西方,Wife(妻子)和Lover(愛人)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

“怎麼樣?來吧,Let's try(讓我們試試)。”

……但是她始終沒有去試。她內心深處有一種力牢牢拉住了她,但她的自我懷疑感卻越來越深了。

“現在我才覺得,自己太傻了。”她憂鬱地望著若素,“三十年來,我固守著自己做人的準則,把愛情、婚姻這些問題看得那麼神聖,抵禦了那麼多的誘惑,失去了那麼多應當得到的東西,可到頭來……我自己看得那麼神聖的東西,在人家眼裏簡直一錢不值……”

“那麼他在你眼裏就應當是一錢不值的。”女友斬釘截鐵地說,“這證明了你們倆的人生觀、價值觀格格不入……

“什麼價值觀?!”她突然變得怒氣衝衝,“都是扯淡!都因為信了這些,我們這些人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人生根本就無意義,那些所謂的意義都是那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理論家賦予它的!”

“你太愛走極端了”。若素說。

“是啊。中國是個講中庸的國家。”她冷冷地瞥了女友一眼,再不想說一句話。

在那瞬間,她恨若素,恨她的四平八穩和泰然自若。然而此刻……

她從小就有許許多多的怪想法,包括對待婚姻、家庭……“人為什麼非要結婚呢?”她大睜著一雙兒童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大家都要走這條路,那麼,我就偏不走。”

她自以為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也常常用自己的信條對若素進行“啟蒙”教育。但沒想到她和女友之間的牢固的統一戰線,被一隻又黑又瘦的馬來猴子離間了,破壞了。為這個她恨死了趙建國,也對若素的“背叛行為”持鄙視態度。但無論怎樣用高傲、矜持支撐著,她內心都增加了一種孤寂感。她時時感到悲涼,無法排解的悲涼。她開始懷疑德蘇瓦爾那“兩種人”(把人分為“追求事業的人”和“生兒育女的人”)的論點,這觀點太絕對化了——起碼她理解得太絕對化了。她發現,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東西越來越深地對她起作用了。哦,上帝絕不是一個嚴肅的上帝,不然他怎麼會想起造亞當和夏娃來呢?她想。

“上帝造就了你,也就造就了他。”她不止一次地聽大家這樣說。那麼,他在哪兒?

“恕我直言,您的這篇作品,離時代有點遠了。您為什麼不寫這個時代呢?隻有緊跟時代的腳步,才能體驗到真正的、沸騰的人生。”陳鵬的哥哥說。

她沉思了。

“……你寫些什麼?”

“人,人生。”

“好大的題目!人生……”他微笑著沉吟。她忽然感到那潛台詞是:你懂得什麼是人生麼!小家夥!

“你為什麼要寫小說?”他彎腰擺弄著新買到的立體聲錄音機。

“因為我有話要說。”

“好極了。這是一種很好的說話方式。”

“你喜歡看什麼小說?”

“你應當問,你喜歡寫什麼?”

“你也寫東西嗎?”

“過去,常常寫一點。‘四五’以後就不寫了。”

“為什麼?”

“因為我是膽小鬼。我親眼見過那大棒……我想,筆怎麼能鬥得過棒子呢?”

她一怔,探詢地望著他。

“中國未來的世界,不是學者的世界,也不是政治家的世界,而是商人的世界。”

那奇妙的微笑的橡皮麵具摘下來了。倏忽間,她好象看見了他真的麵目。那是一種惡狠狠的東西。她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一尊石雕,一隻惡鷹狠狠抓住地球,好象要把地球抓碎。她感到後背有點發涼。但同時,她內心深處升起一種想要了解他的強烈欲望。他既是魔鬼又是上帝,她想。那麼,這雙重人格是怎樣形成的呢?

“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麼?”他從冰箱裏拿出半瓶啤酒,給她倒了一杯。他又恢複了那快樂王子的樣子,用一種軟綿綿的、略帶江浙尾音的調子跟她講話。

“你……是不是相信瑪爾庫塞的理論啊?”她望望他。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活力,象是隨時會爆發出來似的。一身潔白的海關服,使他顯得年輕,生氣勃勃。這樣的人一定受西方未來婚製的影響很深,她想。

“不不不,”沒等她說完,他就連連搖頭。“其實我在這個問題上很傳統。隻不過……有個機遇的問題。上大學的時候,班裏的女同學都太小,可以做我的女兒了。那未來的女兒就可以做我的孫女兒了。”他頓皮地一笑。

她也忍不住笑了。她明白他的潛台詞:小,即幼稚;幼稚,即不可能理解他。

“再說,我們家兄弟姐妹結婚都晚。我哥哥姐姐至今還沒結婚,我妹妹也沒結婚。”

“這麼說,你們家還沒有第三代人囉?”

有兩個,因為我有兩個姐姐,三個妹妹。”

他總喜歡做這樣的語言遊戲,會不會把這種遊戲帶到談判桌前?她想。

“我這個人,表麵上很活躍,其實特別老實。這種老實是我從父親的血裏繼承下來的。”

“幹嘛這麼此地無銀?”

“‘此地無銀三百兩,後麵是什麼?”

“‘隔壁阿二未曾偷’。”

“是啊,所以你別用錯。”

“所以你別聽錯了。”

這哪是什麼“談朋友”?!簡直是一場唇槍舌劍的角逐。但兩個人似乎同時被對方敏捷的思維和雙方信息的碰撞激發起來。

他很聰明,及時地鳴金收軍。坐到她身邊,大睜著那雙聰明而又狡黠的眼睛。

“你欺負人!”忽然,他小孩兒撒撟似地說。

“隻聽說大欺小,沒聽說小欺大的!”她回敬了一句,忍不住微笑。兩個已經邁進中年門坎的人,仿佛一下子都回到了童年。在棗樹林兒旁邊,排排坐,吃果果。

他笑笑,開始詢問了。

“知道凡高麼?”

“知道。”

“喜歡他的畫麼?”

“不喜歡。”

“為什麼?”他好象驚奇極了。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什麼為什麼。”

“那麼你喜歡誰的畫?”

“喜歡莫羅、蒙克、克裏木特……對了,還有德加。”

“喊,小姑娘們都喜歡德加的畫。”

她從他的話裏聽出一種輕蔑之意,這使她憤怒。她明明最後說的德加,可他偏偏抓住這個德加不放。德加又怎麼啦,誰能說他筆下的舞女沒有一種詩一般的美?德加是創造朦朧美的大師,是他使印象派在光和色彩方麵有了新的突破!難道這些隻有小姑娘才喜歡嗎?哼!

“喜歡魯本斯的畫嗎?”

“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她狠狠地,報複似地說。

“為什麼?”他更驚奇了。

“魯本斯的畫,隻有你們男人喜歡!”她說完了,痛快了,臉也紅了。

“丁丁將來一定挺有出息的。”他笑了,是由衷的笑。這人真莫名其妙,她想。

“我的選擇標準,”他鄭重宣布了,“第一,能夠理解我,第二,能幫我管好這個家;第三,她是一個熱愛生話、愛好廣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