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標準倒不俗氣,她想。他是個聰明人。真正聰明的男人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現在活躍在“婚姻市場”上的大抵都是些蠢材。他們過分重視外在的東西。就象個愚蠢的商人一樣,拚力把一口裝璜精美的箱子搶購到手,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起碼他不是個凡夫俗子。和他在一起,可以逃避那令人頭痛的審訊:家庭條件、工作條件、工資、身高、體重,甚至毛重、淨重。
難道他,就是上帝造就的那另一個麼?她的心開始顫栗了。她找到了一個“對手”。有時,沒有“對手”是會感到寂寞的。她不自覺地在他身上塗抹各種色彩。這色彩使他終於變成了一個王子,一個光彩照人的、在她兒時的幻夢中常常出現的王子。
她完成了對他的塑造,可又親眼見到這座塑像被打得粉碎。其實,碎的豈止是這座塑像呢?
“我並不懂得人,更不懂得人生。我這樣的人怎麼配當作家,去教育別人呢?我是不被別人需要的。”她心酸地想。
“從你的作品可以看出你的傾向性。”陳鵬的哥哥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你懷念那個理想主義的時代,你崇尚那種崇高的東西,懷念那種純潔的愛,在逆境中相濡以沫的友情……我很理解。我們這些人都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是非常獨特的一代。我們在思想上比上一代解放,在行為上又比下一代傳統。坎坷和艱難使我們早熟,一種對於國家和民族的責任感又推著我們往前走。我們似乎是命裏注定要吃苦,可我們更渴望那種奮鬥的幸福……老實說,過去我也對現在的很多事情有看法……可是,怎麼說呢,人對世間的一切都有個認識過程。就象咱們過去隻喜歡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畫兒,而現在也能琢磨琢磨畢加索的畫兒似的。我覺得,應當曆史地、辯證地著這個時代。從整個社會曆史發展進程來看,這個時代,節奏更明快,更生氣勃勃,更適合個性的發展,更能挖掘人的潛能和智慧,更富於進取精神和現代色彩。”他越說越興奮,提高了嗓門兒,“中央的改革政策為什麼大得人心?就因為它順應社會曆史發展潮流,與這個時代合拍。在當今世界各種勢力、各種浪潮的角逐中,不變革就是滅亡!……至於人際關係商品化,也是曆史的必然,是社會發展中的一個階段,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到了後工業社會……一切又全有新的動蕩和變革——那將是一個更健全的時代,我相信,那時候的人際關係會在更高層次上返撲歸真。”他頓了頓,“所以,我希望你們這些作家睜開眼睛看時代,既看到美好,也不避諱醜惡。要知道,上層建築都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脫離了社會曆史現實的理想主義,不過是一種拖鼻涕的理想主義!……哦,我說的太尖刻了吧?作家同誌?”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說下去。”她誠懇地說。
“其實從心眼兒裏說,我是喜歡你那篇作品的,很喜歡。”他由衷地說,“這篇作品的最高價值,就是總結了整整一個時代,把上一個時代封存了。它是那個時代的最後一顆棺材釘。它的價值就在這裏。記住,別簡單地否定自己的過去。曆史是個流,過去,現在,未來是分不開、斬不斷的,你寫過《閃光的牆》,寫《閃光的牆》的是你而不是別人。這是你的驕傲。”
“……”她無言以對。
“寫吧,寫吧。不要再寫那種生活中並不存在的超人。瞧,葉平這小姑娘就值得你寫。”陳鵬的哥哥伸手拿過葉平的書包,找出一本像冊。
懸崖峭壁上,一個姑娘的黑色剪影,背景是翻騰、奔湧的雲海。——《覓》。
一株古老的造型怪異的樹旁,站著一個頭戴遮陽帽,畫寫生的青年人——《延續》。
中國地圖上疊印著一頭獅子的剪影——《醒獅》。
……
“的確,很有些意思。”她由衷地說。
“為了拍這些,她費了好大力氣。有一次從山上摔下來,把腿都摔壞了。可這些照片統統被攝影雜誌退了回來,一張也不采納,理由隻是一個:不大眾化,廣大群眾看不懂!我看,恐怕是他們自己看不懂吧!”
“發不發表有什麼關係,”葉平朗然一笑,“我想追求我作品的個性。我覺得這追求本身就使我充實,這就夠了。”
她注意地看看這姑娘,頂多隻有二十歲。原來,她也有這麼多坎坷,這麼多挫折。
“其實我覺得寫他最合適,”胖姑娘忽然把手伸向陳鵬的哥哥,“我們這兒是著名風景區,今年又成了特區,一年起碼有兩度旅遊熱,可是食宿條件不行,遊人們感到特別不方便,他辭了公職,傾家蕩產搞了個帳篷旅遊公司,今年遊客們就方便多啦!你要是細問這裏的事兒,真夠寫一本厚厚的小說的!……”
“我想,無論如何我們這一代是幸福的,”陳鵬的哥哥站起來,滿斟了一杯酒,“因為我們經曆了,什麼都經曆了……世界在變,我們應當承認這種變,適應這種變,引導這種變!最好別扮演九斤老太的角色——希望我們誰也不要被轉折的車子甩下來!來!幹杯!為我們這個時代!”
“為我們的新朋友!”葉平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
“對!為我們的新朋友!”陳鵬的哥哥幾乎同時說,“希望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寫我們,寫這個時代!”
“謝謝……”她低聲地顫抖地說。她感到羞愧,她陷得太深了,竟忘了看看周圍這個世界。“我提議,”她舉起酒杯,“為我們的未來——”
“對,為我們的未來——”
九隻高腳杯磕碰出清脆的音響。橙黃色的液體飛濺出來,就象陽光下噴水池射出的水霧——小時候常常夢見的那個噴水池。
不,不是噴水池,是海。海就是由無數水滴構成的。這些小水珠就在身邊,看不見,摸不著,那樣不起眼,可他們恰恰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東西,是他們左右著這個世界。為什麼過去就沒有發現過它們的存在呢?她想。
晚上,她捧著一大碗做好的、香氣撲鼻的肉燕湯送到病房。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她看得出,她一直在盼著自己。她感到快樂,一種被人需要的快樂。
小姑娘用胖乎乎的小胳膊勾住她的脖子。小姑娘的媽媽——那美麗的惠安女子用完全聽不懂的閩南話對她千恩萬謝。她拿起小調羹喂小女孩喝湯。小女孩乖乖地張開那小鳥似的小嘴,一閉一合。她感到,她心裏那塊苦澀的東西正在慢慢融化。
隔壁實驗室裏傳來搬動儀器的聲音和低聲交談。她知道,那是若素和趙建國。他們可能快結婚了吧。她想,生活就是這樣,普普通通,平淡無奇,沒有那麼多起伏跌宕的情節,那麼多離奇浪漫的色彩。若素是對的。
“小京京,我信你說的了。小人魚……真的被大海救了。”她摸摸小姑娘的圓腦袋,低聲地說。
“信了吧?我沒騙你吧?”小京京臉色有點蒼白,但仍然很神氣。她急急地張開小嘴,等著那鮮香的肉燕湯滑進喉嚨裏去。
“阿姨,我蓋的……那座小房子還在海灘邊麼?”忽然,小京京眨著大眼睛問。
“怕是被潮水衝垮了吧。”她若有所思。
“衝垮了也沒關係,我還會蓋好的。”小姑娘自信地說,“我記得,我都記得。”
是啊,衝垮了,還能重建。因為那座宮殿在小姑娘心裏,她想。
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南普陀的鍾聲響了。海翻起黑色的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