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六)
她望著這黑色的、閃光的大海。
小姑娘被媽媽叫走了。海灘上隻剩下她一個人。
被夜色籠罩的海別有一種韻味,一種神秘的、難以捉摸的美。由於神秘,也就更增加了那強大的誘惑力。一切關於海的傳說都在海潮的洶湧聲中顯現。如果這時從浪濤中浮出一條美麗的小人魚,也一點不能使她驚奇。
她被海的魅力,被李斯特《前奏曲》的魅力征服了。
她脫去裙子,那條潔白的連衣裙。她解開內衣。在海的麵前,她想暴露自己,她想接受海的溫存的愛撫。
月亮周圍籠罩著淡黃色的光暈,朦朧的月色映著她純潔的身體。
她赤身裸體,通體透明,象海的一部分。就象海邊那不斷凝聚,又不斷砰裂的泡沫一樣,她感到和海靠得很近。這相通的感覺使她狂喜。她用力劃著雙臂,在一片透明的黑色中,修長的雙臂劃出白色的弧線。她發現她的手臂白得發亮,她的全身都變得亮閃閃的。我大約象一條閃光的大魚吧?她想。或許,此刻深海裏有許許多多的大魚正和她並肩前進。大魚眼睛裏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想。她覺得這想法荒唐,又挺新鮮。
每個人都有兩個我。她想,每個人麵對自己的時候大約都是瘋子。隻是在別人的目光注視下,在一個群體的世界中才暫時成為正常人。人很難了解別人,更難了解自己。三棱鏡能把光線過濾成七色虹。可人眼的結構畢竟比三棱鏡要複雜得多。不過,人很少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而是更相信別人的判斷,更願意戴上有色眼鏡。
涼冰冰的海水變得溫柔,深沉了。她低頭望著自己閃閃發亮的身體。
是的,我眼睛裏的他是我心靈中的那個偶像,不是真正的他。我愛的是另一個人。隻不過是把那虛的“另一個”附在“這一個”的實體上罷了,這就是我的悲劇所在嗎?
拖鼻涕的理想主義者?是的,恰如其分。我從幼兒園的窗口去看這個變化的世界,在狹小的天地裏體驗這壯闊的人生,怎麼能夠不被視覺上的錯誤所欺騙呢?
起風了,壓在她身下的浪開始翻湧,把她輕輕地拋起來。在這瞬間,她看到遠方暗藍色的天空和幾點亮光。當她從浪峰上滑落下來的一瞬,她看見一株海草飄落在海裏,就象是一隻淡綠的、半透明的水母。
我可以拚盡全力同風浪搏鬥,但我卻無法不隨著浪濤的起伏而沉浮。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到達彼岸的。
風刮得越來越猛。一個黑色的巨浪把她卷進了漩渦。她全身被浪尖抽得生疼。她遍體鱗傷,雙臂開始麻木了,但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興奮,也更清醒。
小姑娘說得對,他不是真王子,他是假的。而且,世界上也不存在能夠拯救我的“王子”。人,是不能靠別人救的,她想。
隻有海才有拯救的力量。現在,當她和海融為一體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是那樣強大,強大得象海一樣。
又一個巨浪撲過來,她嗆了口水,又苦又鹹的海水。她感到全身又酸又脹,她的閃閃發亮的身體似乎正在澎脹著,變成海水的顏色,和海水溶為一體。
風暴?是風暴來了嗎?她想朝岸上遊,但她迷失了方向。她在一座座黑色的浪峰中掙紮著。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遊泳技術不錯。——這太令人驚異了。
是的,我們人類本來是應當什麼都會的,會跑、會跳、會遊、還會飛。是的,我們本來是可以起飛的,但是我們的翅膀呢?她又想起了那常常在她夢中出現的、不安分的白色飛鳥。
那迷人的鳥就在前麵飛,象一團白色的雲霧,隱隱約約。過去,你把我引向那個美麗的夢,現在,你能引導我飛向彼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