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收下這束鮮花(1 / 3)

請收下這束鮮花

閃電夾著風雷,奮力地把濃灰色的雲朵撕得粉碎;暴雨,彙成了一片白濛濛的瀑布,咆哮著,吞沒了整個天宇……

就在這個連死神也不敢降臨的早晨,A病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你意外地出現在四位男患者麵前。

噢,請別怪他們驚訝,別怪他們那樣目不轉睛地瞪著你——你的行為實在是太古怪、太超出人之常情了。這幾位很快就要到馬克思那裏去報到的男人,剛剛還在惋惜著又一個探視日的作廢,並且一致得出結論:在這樣可怕的鬼天氣裏,除非是白癡或者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到這兒來。當然,也許愛情是個例外。但是很遺憾——他們這幾位隻是在愛情小說裏才看到過這種事情。

而且你還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小人兒。他們真的無法想象,你那纖細的小身體是怎樣闖過那急風暴雨的。你看上去還是個小女孩,五官是嚴格按照“兒童比例”排列組合著:大腦門兒,尖下頦兒,鼻尖上星星點點的雀斑。實在不能說是漂亮。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可是必須承認,一個醜姑娘總不如一個美貌女郎那樣招人喜歡。何況你的衣著是這樣寒酸,顯然是太小了的白襯衫濕淋淋地緊貼在身上,有的地方已經見了經緯線。那條打著補丁的人造棉裙子恐怕還是五十年代的貨色(可能是你媽媽的舊衣服改的)。也許是重新染了色的緣故,那從裙子上淌下來的水是藍色的。

你羞怯地站在那兒,嘴唇發青,滿身泥水。天知道你在雨地裏滑了多少跟頭。你帶著傘,可是看來這把破舊的油布傘根本抵抗不了這場暴風雨——傘骨折斷了,難看的猩紅色翻在外麵。可憐的小姑娘,你可真不象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的姑娘們都是喜歡用小左邊、金銀線、化纖服裝和大波浪的頭發裝飾自己的,可你什麼也沒有。

哦,對了,你還捧著一大把花——一束用塑料薄膜精心包裝好的鮮花,它在雨霧濛濛的塑料布裏閃著光彩,聖潔,美麗,和花的主人那身寒磣的裝束形成一種奇特的對比。

“你找誰,小姑娘?”病人中的長者發問了,他以為你走錯了房間。

你的臉稍稍有一點泛紅了,嘴唇動了動,可什麼也沒說出來。不知鼓了多大勇氣,你悄悄地向病房西麵那個角落瞥了一眼:那兒,躺著一個正在輸液的青年人。

哦,如果不是那雙眼睛,你簡直認不出他來了!這還是四年前那個高大健壯、膚色潤澤的青年外科醫生嗎?你怔住了,忘了害羞,竟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哦……雖然盡力克製自己,想學成年人那樣做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可是……你做不到,你畢竟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女。眼淚湧了出來,你裝作撩頭發,把淚水和雨水抹到一起。

“你找我嗎?小孩兒?”他的聲音十分微弱。

小孩兒。是的,那時他就是這樣叫你的。你在他眼裏永遠是個小孩兒。一個今天見了,明天就忘了的小孩兒。可是你卻從那一刻起,把他印在腦子裏已整整四年。

你噙著淚花,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床前,又小心翼翼地把花拿出來,甩了甩上麵的雨水,插進他床頭櫃上那個小小的玻璃茶缸裏。不知怎麼的,你好象很冷,雙手抖得那樣厲害。

多美的花!雪白的花朵,肥厚的綠葉,就象一個頭戴玉冠,身穿綠裙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哦,這是真正的大自然之子,是任何人工的花朵所無法媲美的。病室裏頓時充溢著一片盎然的生機。

“玉簪花!”他的眼睛亮了。

這雙眼睛很大,很亮。瞳仁不是黑色,而是藍灰色(起碼在你的感覺上是這樣),很美,也很冷,使人想起一個幽藍的湖泊。四年了,那藍色的湖水仿佛總在你的眼前流動……

四年前,一個因跳樓自殺未遂而造成多處骨折的小女孩被送進N醫院的手術室。那就是你——那年你剛滿十二歲,還沒有脫掉孩童的稚氣。你靜靜地躺在那兒,薄薄的被子下麵幾乎看不出還有一個活著的肉體。你還隻有十二歲!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看到的世界該是怎樣的呢?

每個孩子都有自己歡樂的童年。可是你,從來就不懂得什麼是“歡樂”。你出生後的第四年就趕上了那次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風暴很快卷走了你的父母——兩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你的家庭解體了。篤信佛教的外婆收留了你。老太太曾經用她那套老式的教育方法造就了你那性格怯懦的母親,現在又同樣用老一套來教育你。你的一舉一動都要象個“姑娘家”。除了上學,就是做家務,你不曾嚐過一絲歡樂,連跳猴皮筋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你眼睜睜地望著小夥伴們在胡同裏嬉笑追逐,自己卻隻能趴在一張小桌子上在十五瓦的燈光下刻寫鋼板,為一日三餐發愁。難啊,你還隻有十二歲,卻要承擔起一個成年人的全部義務。細碎的皺紋悄悄爬上了你的前額。缺乏營養、操勞過度使你變得精神萎靡,蒼白瘦弱。在那些花一樣的女孩子裏,你就象一片霜打的枯葉。你長得難看,又因出生在不幸家庭而形成的性情怪僻,所以同學們都不喜歡你,都不願接近你,而你也就愈發孤獨。那是一個強者的世界,而你,不但是個弱者,而且是個不引人同情、憐憫的弱者。

你自殺的原因很簡單,隻是因為你唯一的親人——外婆死了。你孤獨地守著她的亡靈。夜是長的,你忽然感到害怕,全身發冷。不,你已經沒有勇氣繼續掙紮了。你早就感到累,力不勝任,需要一個長久的長久的休息……

“放開我,我要找外婆,放開我呀!”

你在暈眩中喊著,忽然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個白色的人形。你仇恨地盯著他們,因為是他們不讓你去另一個世界——那是外婆灌注在你心靈中的那個迷人的“極樂世界”。多奇怪,就在所有的小手都高舉起紅寶書的時候,你那顆孤獨的小心靈卻虔誠地相信有個“極樂世界”。

“你的生命力很強啊,小家夥!”一個戴老花鏡的老醫生愛撫地拍拍你的前額。所有的眼睛裏都含著欣慰的笑。他們走了,就象是一群穿白衣的天使。你眼前隻剩下一雙藍灰色的大眼睛。

“你運氣好,外科主任親自給你做的手術。現在感覺怎麼樣,小孩兒?”藍灰色眼睛在大白口罩上端關切地望著你。

你冷漠地搖搖頭,充滿懷疑地望著他。一個孩子的信任感一旦被摧毀是那樣難以恢複,你不相信任何人。

“沒有人來陪床嗎?你爸爸媽媽呢?”

你閉上了眼睛。細小的淚珠沾濕了睫毛。

“田醫生,你說說她!這小孩兒太不象話,她把藥都摔在地上!”一個尖嗓門兒的護士報告。

“知道了。”他連頭也沒回,默默地倒了一杯水,把藥送到你的唇邊。“聽話,小孩兒。你爸爸媽媽在的話,一定會叫你聽醫生的話。”

你想推開,但沒有力氣。他小心翼翼地托起你的頭,當那溫暖寬厚的掌心觸到你那冰涼的細頸子時,你模糊地記起,自己的頸子下曾經有過這樣溫暖寬厚的手掌,是爸爸的,還是媽媽的?也許是外婆的……

後來你才知道,他叫田凡,做手術時是外科醫生的助手。從此,那雙藍灰色的眼睛越來越深地嵌進了你的靈魂深處……

一個晴朗的早晨,你開始練習走路了。醫生護士站了一屋子。兩個護士阿姨攙扶著你,哆哆嗦嗦地邁了一步、兩步……這時,站在你對麵的田醫生突然命令:

“別扶她,讓她自己走!”

“不!不!阿姨,你們別放開我,求求你們啦……”你恐懼地尖叫起來。

護士阿姨同情地看著你,又望望田醫生,感到為難。可是他卻更加斬釘截鐵:“聽見沒有?讓你們放手!”

冰山要崩潰了。你感到馬上就要失去支撐的力量。全身的每一塊骨頭好象都在碎裂,一陣刺心的劇痛使你差點喊出聲來,你搖晃著,就要倒下去了!

“啊,我、我不行啦!”

“你行!行!”那雙藍灰色的大眼睛嚴厲地盯著你,你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嚴厲。“走!自己走!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怎麼行?!”

說也奇怪,這石頭一般又冷又硬的聲音遠遠勝過了同情憐憫。你定了定神,咬緊牙關,來不及擦去掛在腮邊的淚珠,邁出了一步——疼啊,你的額頭上全是汗水。你抬起頭,望見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此刻它多象一個結了冰的湖泊,沒有一絲蕩漾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