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出一步——第三步——還差幾步,你就走到頭兒了,可是眼前突然升起了一股迷霧,升騰著,翻滾著,好象要把你卷走。汗水。淚水。藍灰色的眼睛。結冰的湖泊。
“堅持!再堅持一下!”
“……田醫生!”終於走到頭了,你叫了一聲,搖晃著,精疲力盡地倒在他的懷裏。
在醫生、護士們的掌聲中,你的熱淚再也忍不住了。你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原來勇氣是這樣的東西:它從痛苦中獲得,卻能給人帶來真正的幸福和歡樂。哦,為什麼你過去從沒有發現這個呢?
雪白的大口罩摘下來了。嘴角上掛著明朗的笑容。你好象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年輕,那樣美。不,也許人身上最重要的是氣質。如果沒有這種豁達、瀟灑的氣質,他的美貌就很可能起一種副作用——就象那些文藝型男人一樣。你憑著一個孩子的本能感覺到,這個青年醫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孩子的愛總是和好奇心、和崇拜融合在一起的。就在這一瞬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情感占有了你的全部心靈。
小說家們常常描寫成年人的愛情,卻很少想到一個孩子的愛。這種愛,偏執專一,純潔崇高,不帶任何雜質。受這種愛的驅使,可以幹出許許多多的傻事……
玉簪花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藍灰色的眼睛從花瓣的縫隙裏詫異地望著你。
“這是……你送給我的?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花?”
“我……我猜的。”你深深地埋下了頭。
不,你在撒謊。在那個初秋的黃昏,你一個人在N醫院那條栽滿鮮花的幽靜小道上散步。忽然,你看到了他——看到他和一個姑娘正從值班室出來,向醫院大門走去。你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急忙躲到樹後頭,悄悄地望著他們。
那是個多麼美麗的姑娘啊!你覺得她簡直就象個電影明星。濃黑的卷發,白得透明的皮膚,紅紅的嘴唇,式樣別致的淡紫色連衣裙,苗條修長、富有彈性的小腿,處處流露出非凡的氣度。
你被迷住了,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這年輕美貌的一對,忘記了膽怯和害羞。
“明天是我生日,想請幾個朋友聚一聚。你……你能去嗎?”“明星”含情脈脈的聲音。
“怕不行吧。明天有兩個手術,晚上還要值班。”
“怎麼又是你值班?!你就不能跟別人換一下嗎?”
“不,那樣不合適。”他聲音柔和,但口氣很堅決,“這兒數我年輕……”
“哼,所以多幹點兒是應當的。”她不滿地小聲咕嚕了一句。
沉默了。兩人並肩走著,他好象不願多作解釋。
“去吧,我隻求你這一次,”她停下來,柔聲說。“我們要討論西方藝術的起源問題,我還想聽聽你的見解呢!”
“在沙龍裏談談藝術當然美妙;可一個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明天的顱外傷手術……”
“你就不覺得你的救死扶傷有時候也很乏味嗎?”她語氣尖刻地打斷了他,“把引擎關一下吧,就是一架機器也需要冷卻、需要調節!”
“用閑談來調節嗎?喜歡閑談的人太多了。可中國需要的並不是閑談。”
“就你這個傻瓜在想‘中國’需要什麼;別人都在想我需要什麼!”
“不見得吧。任何時候,流汗水的人總是比流口水的人要多。”他放慢了腳步,默默地望著她,聲音很低。“一個醫生隻能治好肉體的創傷,可是我們這個百孔千瘡的祖國,要靠大家來醫治。”他掀起白大褂,從便衣兜裏掏出兩朵潔白的花苞,“這玉簪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我要的是玉蘭花,名貴的花。什麼玉簪花,沒聽說過。”“明星”好象有點不高興。
“名貴的東西就一定那麼好嗎?玉簪花雖然普普通通,可是香味很醇,我喜歡。”
……清風中飄落了一片潔白的花瓣兒,你拾起來,用一雙細瘦的小手捧著,你認識了它——玉簪花。
“真抱歉,我實在想不起來,你是……”那雙藍灰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歉疚。
“你過去給我看過病,田醫生。”你的回答簡簡單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你不願讓他知道你內心的秘密,那個秘密隻屬於你一個人。
雨還在下著。四年前你出院那天也是個雨天。你懷著那樣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向田醫生告別。你多麼希望能夠同他建立聯係,可是卻無論如何也說出口。你明白,這對你來說是一種難以達到的奢望。
“以後可別再幹傻事兒了,小孩兒。”田醫生笑了笑,一麵拿著張X光片急匆匆地往病房走,一麵輕聲說。他的生活節奏永遠是這樣快速的,匆忙的。“這個世界並不象你想象的那樣冷酷,當然,也不盡善盡美。但是要有勇氣活下去。隻要奮鬥,就會有希望。”
這是一句極平常的話語,並不包含很深的哲理。但是,你從那雙藍灰色眼睛裏所感受到的,也許比這句話本身的含義要多得多。你用一個孩子的心理來理解這句話。它使你想起了那天練習走路——隻要有勇氣,就會戰勝一切,當然,包括戰勝生活道路上的艱難。
你回到家裏,鄰居們都說你變了。你變得開朗了,自信了。你不再一個人無端地苦悶,而是生活在人群之中,為別人的困難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你明白了田醫生為什麼那麼熱愛他的工作,原來,隻有解除別人的痛苦,才能使自己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你常常去看他。是的,常常去。每天放學以後,你都要多繞一段路,長久地在N醫院裏徘徊,巴望著能夠同他見上一麵。逢到他在門診看病的日子,你就悄悄地站在門外,看他怎樣給每一個病人聽診、開方……從來不漏過一個細節。你生怕他發現了你,同時又那樣渴望著他能夠看你一眼,這可怕的矛盾心理害得你驚惶失措……
你還常常去病房,聽那些本來你認為是無聊透頂的閑聊,為的是得到一星半點有關他的“情報”。總之,一個十二歲女孩子所能幹的一切傻事你都幹過了。可你並不知道,正是在對他的仰慕、崇拜中,你一點一滴地鑄就了你的性格——一個完全新的自我。
你慢慢知道,田醫生的父母都是頗有名望的醫生,由於過去經常給劉少奇主席看病,運動初期就被隔離審查了。田醫生能夠成為N醫院最年輕的外科主刀,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
“要是我將來能當個醫生多好啊!”一個希望的火花在你心中迸發。
一九七六年十月,那滾滾驚雷響過之後,你從報紙上看到了為田醫生父母平反的消息,高興得一夜都沒睡好——就連你自己的父母平反,也不曾使你這樣激動呢!第二天,你放學後一口氣跑到N醫院,還沒來得及躲起來,竟迎麵撞上了田醫生!他剛剛從手術室出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你一眼就看出來,他很疲憊,十分疲憊。一向氣色很好的臉上象塗了一層白堊,汗水浸透了那件早已冼舊了的手術服。你心裏一陣難過,真想為他做點什麼。你猶猶豫豫地向前蹭了幾步,睜大眼睛望著他,緊張得簡直要窒息……可是,他很快地從你身邊過去了,沒有認出你來。你在他眼裏永遠是一個今天見了,明天就忘了的小孩兒!
你偷偷地失望地哭了,自慚形穢。在這瞬間,你多麼希望自己有一個惹人喜歡,叫人難忘的臉蛋,就象那個漂亮的“明星”一樣,能夠走在他身邊,自由自在地聽聽他那深沉渾厚的聲音……
“這回可把田醫生累壞了。”
“可不,連續十四個小時的切顱手術,可真夠嗆!”
“哪兒止十四個小時?這個手術前還有個接骨手術呢!田醫生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
你聽到幾個女病人的低聲議論,默默地揩去了淚水。你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哦,他最愛的還是他的工作,好象比父母、比‘明星’更重要!”你想了又想,得出這樣一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