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學醫,我要做一個象他那樣出色的外科醫生!”——你下定了決心。
你開始發奮了。在刻苦的學習和不斷的求知中,你終於找到了自己。原來你並不笨,你竟是個少有的聰明女孩。你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那位年過花甲的老教師被你那種少有的頑強毅力深深感動了,他沒有想到他的班級裏竟有如此頑強奮發的學生。
你連續奪得了全市數學和物理競賽的冠軍,單槍匹馬地闖入了那個由男孩子們壟斷的世界。那些留平頭的勇士們用剛剛變粗的嗓門兒議論著你,怎麼也不敢相信把他們一個個擊敗的會是這個站在領獎台上的小姑娘——這個纖弱的、羞怯的、長著雀斑、穿著補丁衣服的小女孩。
雷鳴般的掌聲。獎品。鮮花。彩帶。領導人接見。記者和鎂光燈。在這片令人目眩的色彩中,你流淚了。是啊,醜小鴨終於變成了美麗的天鵝。可是,誰能理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呢?
“快擦把臉吧!瞧你,可真象個落湯雞了!”
“來,喝杯茶,小姑娘。我這病雖說是絕症,可不傳染,來,喝,喝吧!”
其他三個病人都湊過來——這個古怪的女孩子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和深深的憐愛。
“我冒昧問一句,小姑娘,你為啥非趕這大雨天來呢?”又是病人中的長者發問了。
是的,你必須今天來,因為你明天就得去醫學院報到了。幾年來,你頑強地向前走著,就象當年在那雙藍灰色眼睛的注視下,你邁出生命中最艱難的幾步那樣。一九七八年高考成績揭曉,你以最高分考入了全國著名的那所醫學院,成為學院裏年齡最小的學生。
捧著那張錄取通知書,你雙手發顫。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N醫院,讓他分享你的快樂。高考複習以來,幾乎有半年時間你沒有見到他了。在那之前,你聽說他利用業餘時間寫了一篇幾萬字有關抗癌藥物的醫學論文,受到醫學界老前輩和專家們的高度評價,被破格提升為主治醫生。
“護士長,……田醫生,哦,田凡醫生,他在嗎?”
“他不在這兒了……”
“啊?那……他在哪兒?”
“他住院了。在S醫院。”
“什麼?!他……得了什麼病?”
護士長一向溫和文靜的眼睛裏掠過一絲驚疑——她被你那突然變得慘白的臉嚇壞了。猶豫了一下她才回答:
“血癌。現在……可能沒什麼希望了。”
心跳得象是發動機燒壞了一個火花塞,你跌跌撞撞地跑出住院部,在N醫院的大門口竟昏倒了……
夜深了。你仍然坐在那個外婆遺留下來的蒲團上,象是在默默地祈禱。一個醫學院的大學生自然是無神論者。可是,你這時卻真希望世上真的有神佛存在,好“保佑”他活下去。
“他身邊……有人照顧嗎?當然,一定是有人照顧的。可是他們會把他照顧好嗎?會設身處地為他想,就象他當年對待病人們那樣嗎?……我要去看他,一定要去,可是,我跟他說些什麼呢?他……他並不認識我呀!……”
你呆呆地望著窗外那鉤清冷的下弦月,兩行淚水劃過了臉頰。
“哦,願上帝給他一個人,象我這樣他去愛他!”
你想起普希金這著名的詩句——它對於你有著太多的意義,而你對它也有著太深的理解……
“難道人與人之間除了那種世俗的愛之外,就不能有一種更崇高的相互聯結的紐帶嗎?有的……會有的……應該有的……”
你狠狠咬著自己的手指,在晨曦中,你發現自己的淚是淺紅色的。那裏麵有血,有你青春的鮮血,你是在用整個心靈愛著他啊!無論他活著,或者他死去。可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他不可能知道,你也不願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苦澀的淚呢?
可是,你已經不覺得苦了。在他最愛的醫學事業上,將有一個新的成員,象他那樣為之去奮鬥。他的靈魂已經永遠植入了你的肉體——那個奮鬥不息的靈魂……
第二天,你用補發給你的撫恤費買了各種滋補品。那都是高檔貨,過去你連看也不敢看一眼的。難怪那些打扮入時的女售貨員們吃驚地看著你——看著這個衣著寒酸的小女孩掏著大把鈔票時那種急匆匆的毫不遲疑的勁兒。
你來到那所著名的S醫院,擠進探視的人流裏。嗬……醫院門口那些“紅旗”、“上海”、“奔馳”、“伏爾加”可真令人望而生畏。瞧那幾個刻意修飾的姑娘,就象她們不是來看病人,而是參加什麼宴會似的。她們時不時地向你瞟來一個輕蔑的白眼。的確,你這身衣服是夠她們譏笑一陣子的。可是你再不象過去那樣感到自卑了。因為,正象她們把時間都花在卷頭發和剔眉毛上一樣,你把時間都獻給了未來的事業。你毫不在乎地承受著她們的目光,因為你懂得一個人的真正價值,你深知你比她們更富有。
“你看誰?”
“田醫生。哦,田凡。”
“你是他什麼人?!”發探視牌的女同誌疑惑地上下打量你。
你怔住了。是嗬,你是他什麼人?這個最普通而又最複雜的問題把你難住了。
哦,假如人類的心靈是相通的,我們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也許會純淨得多,自由得多……
“我?……什麼人也不是,我隻是想看看他,您……您就讓我進去吧!”你結結巴巴地漲紅了臉,可那眼祌卻是十二萬分的執拗。
“不行!”她毫不留情。“來看他的人已經太多了。現在隻淮他的直係親屬進去。你明天再來吧……下一個……”
……你幾乎絕望了。直到下午,你才在一個大塊頭的掩護下,一步三階地上了樓。哦,病房裏的情景簡直使你不知所措:那麼多人圍在病床邊,把他遮得嚴嚴實實,你連看他一眼也不可能。
來了多少人啊!好象社會各階層的人都聚在這兒了。有白發蒼蒼的老幹部、老工人;有戴眼鏡和不戴眼鏡的中年人;更多的是青年人。在這裏,就連最粗魯的小夥子也變得文靜起來。人們輕輕地走路,輕輕地說話,臉上流露出深沉的哀痛。哦,有這麼多的親人,這麼多的朋友,他的靈魂一定不會寂寞的。
可不知為什麼,你一直沒有看見她——那個美麗的“明星”。你倚在門框上,心頭一陣陣絞痛。你第一次感到自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嫉妒:這些人可以圍在他的床邊,隨隨便便地跟他談話,可你卻不行,——你被這道人為的障礙擋住了……
“是啊,冒著這麼大雨來……一定還有別的事吧?”藍灰色眼睛仍然象四年前那樣明朗。
他怎麼知道,正是這場大雨救了你——它阻隔了那些老年人,中年人和年青人,因而使你能了卻一個少女純樸的心願……
“沒……沒什麼別的事,”你紅著臉,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幾年來,你心裏埋藏了多少話想對他說啊!可是舌頭卻忽然變得僵硬了。不,還是不說吧,還是把你對他的感激、崇敬和愛永遠埋在心裏吧!
可是,不聽話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流著——這是你和他的永訣啊!
“田醫生,難道……真的沒一點希望了嗎?”
瞬間,那永遠是平靜的藍色湖泊動蕩了——他是真正地被你感動了。外科醫生那種不可動搖的職業性冷峻被你的純真攪亂了。他似乎感到了什麼,輕輕地握住了你的手。
“謝謝你,小孩兒。”他那雙藍灰色眼睛是那樣明亮,亮得就象噙滿了淚水。“別難過……你聽說過嗎?人死以後會慢慢分解,成為構成各種動物、植物的基因。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我身上留下來的……會是一朵玉簪花。”
暴風雨還在咆哮著,而屋裏卻是這樣靜。大家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這束沾滿雨水的鮮花上。它普普通通,潔白無瑕,但香味卻是那樣醇正、雋永、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