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藍色的水泡子
在黑龍江兵團喝過棒茬粥的朋友,怕是不會忘記那藍色的水泡子吧?那在黑色的沃土上星羅棋布的藍色。寒冷的令人歡欣的藍色。古老的“泡子眼”默默地注視著曾經在這裏戰鬥過的兵團戰士們,望著戰士們那蔚藍色的年華,一點一滴地融進這片黑色的土地裏……
黃昏的北河套,格外魅人,叢林;灌木;藍色透明的水泡子;長滿苔蘚的塔頭;深色和淡色的野花;成熟和沒有成熟的漿果;一切染上了一層柔和的桔黃色,使人想起一個溫馨、靜謐的夢……
昨天還是個喧囂的夢。
我坐在灌木叢邊的大塔頭上,把腳丫子放在水泡子裏慢悠悠地劃著。水泡子裏的水象絲綢那樣柔滑,涼爽。
都走了,走了……多安靜啊!在這靜寂中,古老的荒原仿佛在悄悄地發出一種神秘的音響……每一片草葉背後,仿佛都藏著一個古老而美麗的故事,等待著被理解,被開掘,秋風中飽含著金黃色的期待。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期待著……
“這一走,還不定哪天才冋來……”小芳憂鬱地自言自語。
“完成任務就回來唄!”大玲子也變得蔫多了。象霜打過的茄子秧兒似的倚在一個大塔頭上。
“聽說,六連昨兒個讓樹砸死一個!……”
都不說話了。暮色在悄悄地降臨。
是的,昨天這裏還是個暖烘烘的、喧鬧的夢。
姑娘們嘻嘻哈哈的喧鬧聲。傍晚,這是一天中的黃金時刻,隻有這時是自由的!大夥兒有的趴在水泡子裏沉吟,有的把采來的野花編成一頂頂花冠,有的到處尋蘑菇和金針菜,三排那幾個假小子,以申五一為首的,正在吆三喝四地追趕一隻野兔,這美味的獵物已經陷進姑娘們的包圍圈裏了。
“小妹,咱們唱個歌吧!”小明笑嘻嘻地走過來。
“唱什麼?《兵團戰士歌》?”我故意問。
“不”。小明緊挨著我坐下,摟著我的頸子,怪神秘地趴在我耳邊:“聽說,你會唱好多歌哩!唱個《外國民歌二百首》裏的……”
我吐吐舌頭,斜瞟了在旁邊洗腳的副連長“大喇叭”一眼。
“沒事兒,小聲唱,”她把我摟得越發緊了,“好小妹,求求你了……”
“哎,要不要?要不要?”閔霞愣衝衝地捧了一大把金針菜給我,被小明一把推了開去,“去去,少跟我們搗亂,我們這兒談心呐!”
“噢——對對對,你們倆是一對兒紅,對吧?“閔霞大大咧咧地笑著走開了。
那時,連裏剛開始“一幫一,一對紅”運動。
“快點。”小明小聲央告著。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麵上……”我好不容易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
“真好聽,快接著唱……”小明象孩子似的興奮。
“嘿!別讓它跑了!快,快點呀!你們他媽的幹嘛呐?!真他媽一群木頭!”申五一在大吼大叫。
那隻灰色的野兔被追得瘋了似的在塔頭上亂竄。
“快抓住它!嘿!小妹,小明,跑你們那兒去啦!”
我們跳起來。小明象隻靈巧的小山雀似的,三下兩下竄到林子邊的一個大塔頭上,堵住野兔的退路。
野兔衝過來了。四周都是水,它不得不往這個孤島上跳。瞬間,我看到它那瘋狂的、血紅的眼睛。我撲了上去。
“快來呀!怪害怕的!”我咯咯笑著,用胸脯緊緊壓著這軟綿綿、毛茸茸的活物,衣服全讓青苔給染綠了。
“真好樣兒的!大姐給你記一等功!”申五一接過兔子,使勁拍了我一下,差點兒沒給我拍了個跟頭。“今兒晚上咱們吃燉兔子肉,我來扒皮……嘿,可香啦!”
不遠的地方,男知青們裝作不屑一顧然而又不無羨慕地咽著吐沫。
那燉兔肉真香!五一的手藝也很高明。這家夥!真不愧是小明手下的一員虎將!這回去興安嶺伐木,她一定又會興出好多花花點子,回來,又有好多故事要講了……
一支小野花在黃昏的風裏顫動。我彎腰去摘,冷不丁肚皮被硌了一下。我掏掏褲兜——哦,是老朋友匹諾曹,它在向我擠著眼睛笑呐。黃昏給它的尖鼻子染上了一層淡金色。
都走了,隻有它還在。我的好朋友!我童年時的小夥伴。難為它,伴著我走了四千裏。……爸爸媽媽現在在幹什麼呐?北京的秋天該有多美啊!那一塵不染的寶石藍的天空,那銀色的鴿群,那燃燒著的炭火般的紅葉,那充滿著神奇幻夢的雨夜……小時候,我常常在夢裏騎著那顆秋天的暗紅色的大星星在雲霧裏旅行。是的,那顆暗紅色的大星星,它屬於秋天,屬於童年,屬於一顆孩子的心靈。
此刻,匹諾曹的尖鼻子多象那顆星的尖角……爺爺活著的時候,會用花糖紙給小匹諾曹疊小帽子。尖尖的,又漂亮又神氣。我無論如何也學不會,那是爺爺的秘密。
“又玩起你的小木偶來啦?想家了吧?”小芳挨著我坐下,眼睛盯著我們打的草。一捆捆青草被碼成垛,大扇刀被扔在一邊。“今天超額了。”她喘了口氣,撩起水泡子裏的水,抹了把汗津津的臉。
“咱們爭取早點完成任務。過兩天,咱們也去興安嶺……”我小心翼翼地說出心裏話。
“不行!都去,連裏的活誰幹?打完草,場院還有一攤活兒呐!……”
“場院的活兒,有幾個老職工就行了,用不著這麼多年輕人!……”
“反正不能去!這還有個組織紀律性問題呐!”
“你們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說真的,我最不喜歡小芳這種一本正經。
“小明說了,讓我看著你。小明的話你也不聽?”她理直氣壯地望著我。
小明?唉,小明!我不吭氣了。
真的,北京來的女知青誰不為小明驕傲呢?她是三排長,姑娘裏的尖兒。修長而挺拔的身材,象一棵生機勃勃的白樺樹。冬天那會兒,她身穿一身草綠色軍棉衣,精精神神地紮根武裝帶,走起路來,栽絨帽子那放下的“耳朵”隨著驕健的步履一起一落,加上那清臒的麵頰,兩道燕子翅膀般高高揚起的黑眉毛,高鼻梁,清亮的眼睛和線條優美的嘴唇,看上去不象個妙齡姑娘,倒象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
我從心眼兒裏喜歡小明這副樣子。
每當輪到小明喊操,看到她英氣勃勃地往全連麵前一站,聽到她叱吒風雲般地喊出“稍息,立正,向右看齊。”而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們也不得不遵命的時候,我心裏總有一種驕傲之情,一種勝利感。
那是在漫長的嚴冬。
一天半夜,朔風裏突然傳來緊急集合號聲。
“快!同誌們!全連緊急集合!”小明頭一個從鋪上躍起,“五分鍾之內打好背包,馬上到外麵站隊!”
呼嘯的寒風一下子凍結了人的思維。大夥都呼嚕呼嚕地往前跑,於是我也跟著往前跑。多麼象一群被驅趕著的胡羊!我凍僵的思維裏突然蹦出這麼個念頭。胡羊。呼嚕呼嚕。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同誌們,我們剛剛獲悉外國空投特務已在附近著陸。”副連長“大喇叭”的聲音在朔風裏飄響:“我們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抓住外國特務,保衛祖國邊疆!……現在,目標,——北河套!跑步前進!”
我全身的弦兒都縮緊了。外國特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矇朧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從小就受到的革命英雄主義教育在起作用了!一股熱血在心頭萌動。我拚命地跑,不斷用笨拙的大棉手套揩去擋住視線的白色冰霜。狂風奮力地掀起厚厚的積雪,然後把它們揚向整個世界。塞滿靰鞡草的笨重的棉膠鞋踏出一個個黑洞洞的大腳印,然後,又迅速被大雪淹沒了。
我跑得飛快。象片小樹葉似的在狂風中翻飛。居然把班長她們都甩到了身後。
突然,腳下一滑,我忽悠一下子落下去。是一個鬆軟的大雪坑。還沒來得及哦一聲,暴風雪就沒過了我的胸口。我拚命抓住一根老樹的枯枝。
“臥倒!”狂風刮來斷斷續續的口令。
我仰起頭,看到夜空中並排馳過三發照明彈。
“喂,已經喊繼續前進了!你怎麼還不起來?要凍僵了!”
一個苗條的黑影一步竄到眼前。壓低的栽絨帽子下麵,是兩道秀麗的燕翅般的黑眉毛。
哦,小明!是小明!我得救了。可是小明那又黑又粗的辮子跑哪兒去了呢?……
“哦,你是四排的姚小妹,對吧?來!我背著你!”
小明說話象炒崩豆一樣快。
……東北的大煙泡真叫冷啊!已經不能用什麼“凍得簌簌發抖”之類的形容詞,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嚴寒。仿佛五髒六腑都凍得凝固在一起,連語言動作也凍僵了似的變得遲緩。前幾天,氣溫竟低達零下五十二度!就連最不把老天爺放在眼裏的“大喇叭”也下令停工一天。這天凡是外出的人,臉上都凍起了大泡。戴口罩的就更慘了。一揭口罩,竟生生地揭下一層皮!幾天後,化膿流水,奇癢難熬,不少人臉上都留下了暗褐色的痕跡。
沒有煤燒。大喇叭說,讓大家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戰勝嚴寒。可精神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
“咱們到雪地裏扒豆秸燒吧!”小明說。
這主意真妙!雪地裏遺留下來的一堆堆豆秸足夠燒上半個冬天的。更妙的是,小明還發明了一個東北名菜——烤土豆。在豆秸的熱灰裏埋上幾個凍土豆,烤上二十分鍾,然後剝開皮,一股香味兒就直衝鼻子,咬上一口,別提多美啦!有了這道菜,總算是省了不少糧食,也給姑娘們的生活平添了幾分情趣。
“找小明,她總歸有辦法的。”遭上什麼事,姑娘們都愛這麼說。
“喂,是三排長麼?”一個黑魆魆的影子擋住去路,聽聲音象是“大喇叭”。
“是我。什麼事?”
“你馬上集合女知青,到連部開批判會!”
“?!”
“快點!剛才一排一班的林捷把我給打了!這件事性質嚴重,要馬上處理!”
“林捷?不可能!到底為什麼?”
“今晚是連裏布置的軍事演習,事先沒通知各排,目的是考驗大家一下。”他咽了口吐沫,“我化裝成外國特務蹲在八號地橋墩子底下,沒想到一排一班那邦愣小子!媽個巴子的!黃崚上來就把我給扭住了!林捷左右開弓,打了我好幾個大嘴巴子!……”
我一直乖乖地趴在小明背上,這時看見“大喇叭”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笑啥?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大喇叭”瞪了我一眼,“依我看,這是林捷搞階級報複!誰不知道他爹是駐外大使?!哼,裏通外國……”
“連長,我覺得你這麼講毫無根據!我敢保證,林捷肯定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是出於對外國特務的義憤,這可以理解……”
“應小明同誌,你不要總是袒護你們北京青年,你……”
“這根本不是什麼袒護!”小明的聲音朗朗的,在風雪裏特別好聽,“副連長,你應當有點涵養,我覺得為這件事開批判會,隻能降低連幹部的威信!……”
“那——他就白打我了?”“大喇叭”象匹剛蹓完場的馬似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你就當他是打外國特務唄!”小明咯咯笑起來,“反正開批判會,我們三排不參加!”
小明的聲音在風雪裏那麼亮,象一支透明的長笛,象一把清脆的小號。聽著可真解氣!就連“大喇叭”也拿她沒辦法!——因為她在女知青裏享有獨一無二的威信;因為她遇事十分決斷,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左右局麵的魄力;因為她的父母都是犧牲在朝鮮戰場上的烈士;還因為……她有一種巾幗英雄的素質,的的確確的!
……那是麥秋交公糧的時候,全連男青年除了病號之外全上了場院。可即使這樣也沒法兒應付團部那走馬燈似的穿流不息地開來的大卡車。
“我們來支援你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