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給麥包過秤,一抬頭,看見一個姑娘快步向一排長走來。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衣,走起路來,兩條又黑又粗的小辮兒在肩上一跳一跳的,顯得生氣勃勃。旁邊的人告訴我,這就是新上任的三排長,赫赫有名的北京姑娘應小明。
“這是老爺們幹的活兒,你們哪行?”一排長咧咧嘴。
“我們要能行怎麼辦?”三排幾個身強力壯的姑娘都跟過來了。
“要能行?那……我請客!請你們到北都縣城搓一頓兒大米飯!”
一聽說吃米飯,姑娘們來神兒了。來這兒這麼長時間,還沒聞見過大米香味兒呢!
“來,我先試試!”身高力大的閔霞幹什麼都愛搶先。
“一、二、——三!”兩個負責“搭肩兒”的男青年互相擠了下眼睛,“三”字一喊出來,閔霞略一遲疑,麥包就橫搭在她的背上。
“怎麼搭的肩兒?臭大糞!”閔霞一偏身子,把包甩下來。
“自個兒不會鑽肩兒,還賴別人!幹不了顯逞能,找個涼快的地方歇會兒去!”
“鑽肩兒”是門很難掌握的技術。要在兩個搭肩兒的人把麥包舉起的刹那,側身迅速鑽過,讓麥包正好立在肩背之間。這個部位可以使肩、背、頸、腰、胯均分力量,不容易出危險。鑽肩兒要有敏銳的頭腦、迅速的反應和準確的判斷力。全連隻有一排一班的幾個小夥子精於這門技藝。
“咳,認熊了吧?要說這女的還是不行!”一排一班的“猴子”一個勁兒敲鑼邊兒。
“別下結論太早了!我來!”
小明飛快地脫去外衣,隻穿裏麵緊身紅薄絨衫。葵綠的麥包映著她紅樸樸、汗津津的臉,看上去很美。
“來呀!甭天橋兒的把式——光說不練!來!給咱們三排長搭肩兒!”猴子竄到灌滿的麥包上蹲著,咋咋呼呼。場院上的男女青年們都圍過來。
我握磅秤的手心冒出了汗。
“別激她,猴子!犯什麼混!”
就在小明準備鑽肩兒的刹那,一排一班長黃崚搶先一步用肩膀頂住了砸下來的麥包。“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然後立起身,騰騰騰走到大卡車前,閃身把麥包頂上了車。
一班長還不錯,比這個貧嘴刮舌的猴子強多啦!
小明的臉刷地紅了。“我今天偏要試試!”她站得直挺挺的,象一架準備作戰的機槍。
糟了!小明的強勁兒又上來了!我剛想過去阻攔,可還沒走出兩步,就看見小明雙手叉腰側身一鑽,一下子把一百六十斤的整袋麥包頂起來。
“好!漂亮!”男知青們衷心喝采。連看場院的老傅也咧開沒牙的嘴樂了。
“你這袋入囤,怎麼樣?敢上跳板麼?”
該死的猴子還在激她。我真想把侯雲鵬從麥包上一腳踢下來。
小明二話不說,徑直走向糧囤。兩米多高的跳板,看著就眼暈,何況肩上還有一百六十斤重物!我覺得自己的心忽悠悠地隨著她的身子顫動。一步,兩步,她邁上了跳板。
“不行,女的還是不行。瞧見沒有?她腿直顫。”猴子還在挑毛病,可聲音已經小多了。
“這就不賴了。”一排長直耵盯地瞪著兩個眼睛,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
……“五步,六步……突然,仿佛一股奇特的力量從天而降,小明的步子穩了,舒展了,她一鼓作氣地衝到跳板盡頭的糧囤口上,最後幾步簡直是在跑。
黃澄澄的麥子在囤口上堆成了尖兒。在陽光下閃爍著金箔般的光彩。
姑娘們歡呼起來。
“三排長,我們算服你了!從今後,你指到哪兒,我們打到哪兒!”猴子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
“真不賴!不賴!”一排長捅捅黃崚。“怎麼樣,一班長,不賴吧?”
“還行。”簡單的兩字評語。黃崚象平時那樣,語調裏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甚至連眉毛也沒動一動。
……可是,他們這些人誰能知道小明為此付出的代價?!那天收工以後,小明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了。半夜裏,她跟我要了
好幾片止疼藥片……
“小明。”我舒舒服服地趴在她的背上,親昵地貼著她的鬢發。
“嗯?”
“你們幹嘛要剪成男孩子的頭呀?我差點兒認不出你來!”
“原因很簡單,怕長虱子!”小明朗然一笑,把帽子向後推推,露出前麵黑黑的發茬。
這是真的。在這漫長的冬天,最讓姑娘們難堪的事就是缺水了。別說洗頭洗澡,連喝口水都那麼困難。井凍住了,打不上水來。虱子、跳蚤、臭蟲們又偏愛咬這些白皙嬌嫩的少女。小明本來就大大咧咧,不修邊幅,加上一天忙到晚,就更顧不上個人衛生了。
剃頭!管他呢!三排的六個姑娘在小明領導下統一行動。消息傳開,全團,甚至全師都大為震動,都說五連出了“禿子隊”!泰然自若的倒是七個姑娘自己。說也怪,那一抹齊的“寸頭”不但沒影響昔日容顏,反而給她們平添了幾分魅力!
……風息了,雪住了。
這個白雪覆蓋的世界是那麼靜。冬天的北河套,水泡子上結的冰閃著藍幽幽的光,小明那濕漉漉的軍棉衣似乎也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藍色。
“小明。”
“嗯?”
“你真好看!”
“是嗎?”小明笑了。拉著我在雪地裏轉開了圈兒。棉膠鞋把厚厚的冰雪踩得咯吱咯吱地響,“你看,那水泡子才好看!”
我們倆停住了,靜靜地望著那結了冰的水泡子。冰層是厚的。可我們明明聽見冰層下麵嘩啦啦的水流聲,那裏麵一定住著個美麗的小精靈,正在這漆黑的夜裏輕輕地唱呐!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灌木叢綠了。水泡子上麵的冰層融了,露出了寒冷而美麗的藍色。
春風甚至比朔風更冷,但春風裏飽含著希望。
春風裏,兵團戰士們在播種,送糞,踩格子,姑娘們用各色紗巾把臉裹得嚴嚴的,遠遠望去,象是黑色沃土上開著的幾朵報春花。
是的,就是那“踩格子”的季節,連裏的男女知青發生了一場“埃洛大戰”……
……換班吃飯。三排申五一借調到機務排幫忙,急著吃完飯去接班,便一頭紮進人頭攢動的賣飯窗口,伸長胳膊把碗斜插著塞進去:“三個饅頭!一碗湯!”
“哥們兒!排隊哩!夾塞兒買肉吃了不好受哇!”
一隻硬梆梆熱烘烘的大手一把抓住五一的肩頭。
“幹什麼?看清楚點!耍什麼流氓!”強將手下無弱兵,五一可不是好惹的!她有一張著名的利嘴。黑皮膚,尖下頦,一剪了頭發,和男孩子一般無二,難怪猴子認錯了人。
“你他媽說誰呐?!”猴子是一排一班的,也是全連拔尖兒的小夥子,哪吃過這個虧?!特別是當著眾人,更不能滅男子漢威風:“嘿!誰讓你剃禿子?你們這幫女的真他媽給北京人丟臉!啐!”他用筷子使勁敲著碗,“這年頭兒的事兒真是瘸子屁股——邪了門兒!”
一排的幾個男知青跟著瞎起哄。
“你說話嘴幹淨點兒!”五一急了,“我看你這純粹是皮球掉在湯鍋裏——說你是混蛋你還滿肚子氣!”
哄地一聲全笑了。猴子惱羞成怒,竟動起拳頭來,兩個人撕擄到一起。一時間,勸架的、看熱鬧的、說怪話的,食堂裏亂成一鍋粥。
“猴子,你吃錯藥了?跟女的打什麼架?!”
猴子雖然氣得滿脖子紫筋,可還是辨得出班長黃崚的聲音。他撒開手,一個魚躍跳起來。“班長,她……”
“廢什麼話?!幹活去!”黃崚氣不打一處來。
“慢點走,一班長!”小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她緊繃著臉,聲音十分嚴厲。“今天的事,你回去要處理!男生動手打女生,這在全連還是頭一次!這個風必須刹住!侯雲鵬必須向申五一當眾道歉!”
“三排長,事情沒這麼簡單吧?”黃崚居高臨下地冷冷地說,連看也不看小明。“難道你們排申五一就沒責任?還是大家都做點自我批評吧!”
說完,他拎著手提飯盒揚長而去。整個食堂的男知青象是聽到什麼號令似的,不約而同地跟在他身後,呼啦啦地走了。猴子還回頭衝著小明得意洋洋地一笑。
“不象話!”小明怒氣衝衝,“我馬上向連裏反映這件事,侯雲鵬不當眾賠禮道歉,這事兒沒完!”
從那時起,小明和黃崚沒講過一句話,全連的男女青年也互不理睬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風變暖了,陽光變成了一片片金色的流蘇,美麗的水泡子,白晃晃、藍晶晶,唱著昔日的歌。灌木叢在風中沙沙作晌,發出和聲。每一棵樹裏似乎都流動著沸騰的、新鮮的血液。夏天——這北大荒最魅人的季節。舊的、枯萎的沉沉睡去,新的、有活力的將開始呼吸。
夏鋤大會戰開始了。
北大荒的太陽怎麼也變得這麼毒?全身都象是被大火燒著了似的。這一鋤下去,連龜裂的土地也蒸發出炙人的白煙。每一粒灰塵都可以隨時爆炸!我不停地揩去擋住視線的汗水,這是苗,那是草。別搞錯了。
“我們這次提出的口號是:大雨小幹!小雨大幹!不下雨拚命幹!寧肯死在地頭上,也絕不死在炕頭上!!”昨天,“大喇叭”在誓師會上念決心書。
“對!活著就要拚命幹!死了埋在黑龍江畔!”全連打雷般的聲音。
死?幹嘛老說死?我還沒活夠呐。
我強睜著被汗水浸紅的眼睛朝前看,唉,連燕子、玉英她們都幹到前頭去了!哎!真急死人了!
“小妹,這麼玩兒命幹什麼?悠著勁兒幹唄!慢著點兒,他們也不能把咱們吃了!咱身體不靈……”是大玲子笑嘻嘻的聲音。
大玲子的臉好大呀!象個蒸餅,不,象個捏歪了的大窩頭!臉上厚厚的一層粉這時被汗水衝成道道細溝。她怪模怪樣地笑著,竭力不露出左邊的那顆金牙。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嫩得一掐冒水兒,真是個小可憐兒!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幅小模樣兒,早到陳發根那兒泡假條子去了!那小子見了漂亮小妞兒就壓不住火兒,活脫兒一個色棍兒!”
“你少瞎說!”我氣呼呼地拉著長鋤拚命往前趕,大玲子在一邊兒笑彎了腰。
“嗬嗬嗬,還挺正經哪!告訴你說,別瞧現在男男女女人模狗樣兒的裝正經,不出三年,嘿!……”大玲子也緊鋤幾下趕上來,那架式就象是給禿子搔癢癢。
“我不聽我不聽!”我急忙堵耳朵——她的下文準又是那些雞鳴狗盜的事兒,什麼女廁所的葦席上被捅了個大窟窿啊,誰誰上寡婦蘭姐兒家一夜未歸啊……怪惡心人的。
“好好好,不說了,小姑奶奶!”她掏出塊花手絹兒擦汗,臉上的粉被汗一染,顯出一層難看的青灰色,“哎,聽說你昨兒個又來包裹了?有好吃的,也不給姐兒們嚐嚐?”
“昨晚上分給閔霞她們了,還有兩包奶油蠶豆,今天下工你去吃好了。”
“哎,有這話就成。吃不吃我倒不在乎!”她用手絹兒擋著太陽,“瞧這老爺兒,真受不了!這兩天曬得都脫皮了!不成!我得找陳發根開假條子去!”
這樣的人活著,真沒勁!我望著大玲子那汽油桶似的背影。可是,怎樣才有勁呢?
地頭兒可真遠呐!一眼望不到邊。指導員說了,這一根兒壟足足十六華裏!“一人一天包一根壟,包到頭!誰也不許接誰!過去我們連有這種情況,這給某些同誌造成了一種依賴性!大家都吃一樣的大茬子飯,咋不能幹一樣的活哩!”“大喇叭”說這話時,眼睛直朝我這邊兒翻。可不,過去幹活,每次都是小明、五一她們幫忙。這回可完了,小明調到團部還沒回來,連裏又把三排和四排的點分開了,中間插了個硬梆梆的一排!這回,連裏要求一人一天包一根兒壟!包到頭!車軲轆話又轉回來,“到不了頭,哭也得給我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