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藍色的水泡子(3 / 3)

我現在想起“大喇叭”說這話時的樣子還心驚肉跳。擋住眼瞼的汗水越來越多,抹也抹不完。胳膊腿兒又酸又麻,象是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我真想一頭倒在這滾燙的土地上,再也不爬起來。

遠遠的哨聲。全連都在吃飯了。可我被拉下這麼遠!我絕望地望著遠處送飯的老牛車。今兒個是吃不上飯了。好在我不餓,我並不想吃什麼。隻是……

我用幹巴巴的舌尖兒添著裂開的嘴唇。

唉!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

七月。北京正是西瓜上市的時候。黑籽紅瓤的,白籽黃瓤的……一盤盤切好的西瓜擺在家裏那小茶幾上。媽媽會遞過來一把調羹,爸爸會在一邊搧著扇子,爺爺呢,笑咪咪地拿來白糖罐子。夠甜的了!

那時我怎麼就沒覺得瓜甜呢?

……前麵的凹地裏,隱隱約約地象是個水缸。哦……是的!我興奮起來了。每隔四裏路有個水缸,“大喇叭”昨天說過。……越來越近了!真是水缸呐!說不定還有半缸清亮亮的水!不,就是渾點兒也沒關係,就是滲著毒藥我也認了!

我欠起腳尖兒趴在缸沿上看——空了。隻剩下一口滲著泥沙的水底子,還不夠貓喝的呐。我呆了好一會兒,眼睛被汗水殺得又澀又痛。

不,有一口水也是好的!……對,把水缸翻倒……就這樣……

我象隻小狗似的鑽進躺倒的水缸裏。趴在那兒囁著,舔著,……泥沙卡在嗓子眼兒也不在乎。人哪!到什麼時候都有辦法!現在我可信這句話了。

水真是一種神奇的飲料。

有勁兒了。本來已經癱軟的四肢又能活動了!哦,使勁兒鋤,快幹吧!……天邊飛來一片烏雲。我想起北河套那藍幽幽的水泡子,到頭兒就好了,我可以喝個夠!……好些了,熱得好些了,風不是起來了麼?

呼悠悠的冒著熱氣的風一下子轉了向。天邊那朵烏雲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翻騰起來了。雲層裏,響起一陣陣低沉的悶雷聲……我的頭發被一股驟然的強風高高掀起,緊接著,又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淋得透濕。

哦,總算喘出了一口氣!……隻是身上這件衣服完了。我低頭看看身上這件藕合色條紋的衣服——全連的姑娘們都羨慕呢!今天不該穿它。老職工們早就告誡過,鏟地得穿最次的衣服。汗浸、雨泡、太陽曬,一件衣服幾天就完。

我鋤著,機械的動作,不斷地重複。我不願想這重複的意義。我隻渴望成熟,渴望太陽把我煮熟。

我鋤著,一刻不停,不斷地用舌尖舔著那流到嘴邊的鹹滋滋的雨水。淚是鹹的。雨是鹹的。是天哭了麼?……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層冰涼沉重的鎧甲。一陣大風,我的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磕碰起來……

*center*……我們的原野,美麗的原野,

*center*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

*center*無邊的稻田,好象起伏的海麵。

*center*稻田的背後,有淺藍色的群山……

我靜靜地站住了。

優美的旋律,象是從夢裏傳來的。真的有人唱這支歌麼?在繡著金色星星火炬的隊旗下,紅領巾合唱團鮮豔的服裝在舞台燈光下流虹溢彩。一個大眼睛的女少先隊員走到隊列前麵。白襯衣。紅裙子。她開始領唱了。

怎麼回事?她在唱著,聲音卻象是另一個人發出來的。

遠遠的,我看見一個人的影子。

是幻覺嗎?不,確實有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好極了!快追上大夥了,加油幹吧!我咬住被風刮進嘴裏的一絡頭發。

哭也得給我哭到頭!

天黑以前怕是到不了頭了。我望望打滿血泡的雙手。有個泡破了,流出黃色的粘液。我哆嗦著從褲兜裏掏出我的小木偶。好朋友,幫幫忙吧!望著它那善良的尖鼻子,我想哭。哦,你這又美又醜的小人兒,我真想嫁給你,被你帶到那個童話的世界……

真的要死在地頭上了。周圍的世界變得昏暗了……我硬撐著浮腫的眼簾。哦,這麼大塊的烏雲,這麼可怕的雷聲,這麼白花花的遮天蔽日的雨啊!……我一下子跪在泥濘裏,一絲力氣也沒了……

沙——沙沙,不會錯的。那是鋤頭的節奏鮮明有力的揮動,那是青草離開泥土時那神秘而細微的音響。

有人在幫我幹麼?小匹諾曹真的顯靈了?

我揉揉眼睛,前麵的人已近在咫尺。

我望著他,不知所措。

他是一排一班長黃崚。

黃崚這個名字在全連男青年中意味著絕對的威信。他原來是北京一〇一中老高二的學生,最早一批來的北京青年。他眉清目朗,棱角分明,看上去象個書生。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地邁著長腿,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幹起活來卻是風馳電掣一般,連當地的老職工都吃驚。他瘦長的手掌靈活而有力,捆麥子時打坳兒,別人好歹還得絞兩道兒,他雙手翻花似的一擰,喳、喳兩下便把一大抱麥子捆得結結實實,讓旁觀者眼花繚亂。他膂力過人,扛整袋麥包上跳板,可以連繼幹上六、七個小時,鏟地就更別說了,別人拉一鋤的功夫,他早就躍出幾米之外了。

別人說,黃崚幹活象“玩兒似的”,不錯,可他也有不幹的時候。他累了,厭倦了,躺在床上睡大覺,誰也無奈他何。就連指導員、連長也怵他三分。生怕得罪了他,連裏打硬仗時便少了一班好漢。

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幫助我的是他!

他從不把女孩子放在眼裏。言談話語中處處流露出對女同胞的輕蔑之情,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那次為猴子的事和小明鬧了別扭之後,對連裏女知青就更不屑理踩了……他,他怎麼今天肯發善心了?

“你往前走吧,前麵靠北河套那兒給你留了三十米。”他拉著長鋤,看也不看我,身上的衣服被雨澆透了。

“……謝謝你了。”我難為情地倚著鋤把,滿身泥水,狼狽不堪。

“這沒什麼。”他直起腰來,“快走吧,找棵樹,避避雨!”

我扛起錮頭向前走,走了幾步就栽倒了。

我的小木偶滾在了泥裏。

“你怎麼啦?病了?”他把我從泥裏拉起來。

“哭鼻子了?是想家了吧?”他問。

我搖頭,不聽話的淚水在眼眶裏轉悠著。

“我送你回連去吧?”

我還是搖頭。他脫下外衣為我擋著雨,無計可施。

“這是什麼?”他拾起小木偶托在手上,很感興趣地端詳著。

“匹諾曹。”我嗚咽著。

“什麼?”

“就是《木偶奇遇記》裏的小木偶呀!”我奇怪他怎麼連鼎鼎大名的匹諾曹都不知道。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笑了,“這是你從北京帶來的麼?”他撩起衣服仔仔細細地揩淨小木偶身上的泥巴。

我點頭。

“你多大了?”

“快滿十六歲了。”我不哭了。

“比我妹妹還小。”不知為什麼,他搖搖頭,歎了口氣,走,我們到那邊去避避雨。”

豆地旁邊的小樹林。他把鋤頭架在兩根田埂上,“坐一會兒,好嗎?”

我點點頭,挨著他坐下來。象一隻淋得透濕的小貓。

“吃不消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還隻有十六歲……十六歲……”他象是在自言自語,“我們十六歲的時候,正忙著考高中……那時候……”他的目光仿佛停留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妹妹,也是去插隊了,還不知怎麼樣,……我們這一代,將來會怎麼樣呢?……”

雨漸漸小了。透過朦朧的雨絲,我望著眼前這一望無垠的黑色沃野。

“對了,林捷來信了,問你好。”他的口氣又和平常一樣了,一麵迅速站起身,“走吧,雨小了。”

“林捷……他好嗎?”我在濕漉漉的田埂上小心翼翼地邁著小碎步,一麵仰臉望著他。

“好什麼!都一樣!戶口過不去,成了‘黑人’,一個大小夥子得靠小妹妹養活……都一樣!我們這一代人……”

我悄悄地望他一眼,他的眼睛燃著怒火。

“林捷說,他非常感謝你……去年冬天,他偷聽敵台被押起來之後,全連的人都遠著他,可你還給他送饅頭……”

“有什麼謝的?送饅頭,那是小明的主意。”

他站住了。

“真的,你不相信?”

“不相信。應小明?她有那份好心眼兒?……上次借打架的機會把猴子給整了,鬧得他現在都抬不起頭來,她……”

“不對不對,你說的一點都不對!”我心急火燎地反駁他,“小明是最好的好人!……是她說的,林捷進了勞改隊,天天幹重活,吃不飽,才派我去送饅頭的!……”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那天夜裏軍事演習的事也說了一遍,“……為這事兒,‘大喇叭’差點兒把小明的排長給撤了呢!……再說,小明要不是為了五一,也不會跟猴子翻臉呐!”

他抓抓自己那黑茸茸的腦袋,不吭氣了。

“真的,你和小明都是好人,又都有威信,你們擰著勁兒,我們都別扭……”我結結巴巴地申述自己的看法,“要是連隊象個溫暖的家,……我們都象兄弟姐妹那樣……團結……那該多好啊!……”

“……應小明,她挺恨我吧?”良久,他問。

“……不不,她不恨你,她真的一點不恨你……她還總跟我們說,你是好樣兒的,……她挺佩服你的,真的。”我竟得心應手地撒起謊來。

他曬黑的臉微微泛紅了。“確實,以後連裏男女青年之間不能這麼下去了。夏鋤之後我就向連裏建議,開展業餘文化生活,把連隊建設搞好……”他揮起長鋤,鋤板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無論怎麼樣,我們還是得向前走啊,我們這一代的曆史也許隻能寫在我們的腳印上……”

太陽又鑽出來了。這回陽光變得比先前柔和多了。濕土在白晃晃的光線下蒸騰起一股潮氣。天上凝聚著的灰蒙蒙的雲彩漸漸散開,露出一角瓦藍瓦藍的天空。

“嘿,晴了!”黃崚收起鋤,興奮地眯著眼睛看太陽,“快到北河套去吧!趁著太陽沒落山,到水泡子裏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把所有的不痛快都衝掉!快去!把眼淚擦幹淨!”他象個大哥哥似的叮嚀著。

我拖著鋤頭走向一望無垠的原野。前麵,是北河套。在那藍色透明的水泡子上空,有一朵悠悠的雲在飄。

……水泡子的顏色多麼美啊,夕陽最後的光束給它鍍上了一層神秘的銀藍色,遠山的黑色的峰巒,仿佛漸漸消溶在湛藍的秋空深處……

“該走了……”小芳輕輕捅捅我。

“你說,小明她們現在幹什麼呢?”我穿好鞋站起來。

“加班伐木唄!聽說是兵團司令部的緊急調令,急需一批木材,才把咱連的三個排拉走的……”小芳一麵說,一麵利落地把碼好的草垛捆成兩大捆,用一條扁擔穿過去。

“也沒準兒,正吃飯呢!”大玲子擦著腳丫子,“聽說那邊兒魚不少,天天有鮮魚湯喝哩!”

小芳挑起擔子走了。

夕陽的最後一縷反光消失了。

我彎腰去挑擔子,我的小木偶突然滾了出來,掉進暮色深濃的水泡子裏。

小匹諾曹在水上漂啊漂,露出那可愛的尖鼻子。

“快撈啊,小姑奶奶!”大玲子撿了根樹枝子遞給我。

“……不,隨它去吧。”我默默地望著那越來越遠去的可愛的尖鼻子。人總是要告別自己的童年的,盡管童年是那麼美好;別了,我的童年,別了,我的小匹諾曹……

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回到了北京。上了大學,當了教師。時過境遷,過去的許許多多的事都淡忘了。但不知為什麼,卻無法忘記那片黑色的土地,和那藍色的、晶瑩透明的水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