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之外
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他。
其實,意外又不意外,大學期間,這個小冷飲店便是我們時常彙聚之處。這兒的冷飲小吃品種多,做得精,價格又不那麼嚇人,當此盛夏時節,特別具有誘惑力。
他仍是老樣子:白襯衫,灰的卡褲,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發福了些。那雙漂亮又有些狡黠的眼睛裏多了兩分落寞。點了冷飲、點心後,他仍象過去那樣,搶著付了錢,向我微微一笑。
“國外都是自己付帳,我倒覺得,中國人的習慣更有人情味兒一些。”
我笑笑。過去他一向以國粹派自居,班裏同學給他起了個雅號叫做“夫子”。現在看來仍如此。
“林大姐最近有信來麼?”
他立即斂容,作愁苦狀,從書包裏掏出一封信遞給我。他的書包永遠沉甸甸的,沉得連小偷也望而生畏。
信自然是林雪寄來的。在我的觀念中,信件本屬私人範疇,而女友之信,更是“私而又私”的,怎好供人觀賞,何況我與他並非摯友,實在難以承此特殊信任。於是我隻是象征性地匆匆掃了一眼,便遞還他了。
他和林雪的羅曼史始於十多年前。還是在“文革”時期的炮火硝煙中,在“十二聯校聲討資反路線大會”上,他第一次見到林雪。據他描述,當時林雪正對著麥克風講話,不用講稿便能扯上個把鍾頭,字句鏗鏘,擲地有聲,加上當時她正值青春妙齡,顯得英姿颯爽,苗條挺拔,一下子就把他給吸引住了。其時林雪是赫赫有名的紅衛兵領袖。後來,打派仗的時候,他們又打了幾次交道,再後來,便雙雙退出火線,開始對那些虛無飄渺的文學藝術感興趣了。她邀他去她家,為他彈奏鋼琴;他也邀她去他家,為她畫肖像,隻是他剛走出她家大門,她父母便說他象隻軟塌塌的大笨熊;而她還沒有走出他家大門,他父母便驚呼來了女革命黨。
於是,由於雙方家長的堅決反對,他們的羅曼史一拖便是十四年之久。
這一代人的青春似乎特別漫長,從十四、五歲便投入了那場熱熱鬧鬧的戰鬥,現在都三十四、五了,還在為戀愛、婚姻發愁。
“她呀,撒切爾式的鐵女人,機關槍掃都不帶倒的!”過去,他常懷著如此欽敬之情提到她。的確,他愛她,敬她,甚至有些怕她;而她也愛他,以她的方式。一次,他和班裏一個女同學到兄弟院校去學習舞蹈,一時間都傳聞他和那位女士“好”了。那女士倒是頗有特點,長得既美,且又爽又辣,多少有點兒林雪的味道,隻是表麵的東西少了些,沒有林雪那麼“帥”罷了。誰知事過三日,中午買飯的時候,小年齡的同學便問他,為何大熱天不穿短袖襯衫。他吭吭哧哧地說,打排球時把手腕打傷了,還貼著膏藥呢,怕不好看,故穿長袖以遮掩之。幾個小同學便捂了嘴笑。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兩隻胳膊都被掐出了紫印子。不用說便知,這是誰的傑作。但這種“惡治”偏偏對他頗有效——自此,他便真的收起閑心,埋頭學問,很少跟別人——特別是各種各樣的女士們來往了。
挨到畢業,我們原以為他結婚有望,誰知林雪又準備出國讀碩士了。大學期間她讀的是曆史,她並不喜歡這個專業,準備到國外去攻讀教育學。她躊躇滿誌,立誓要為祖國的教育製度改革幹一番事業。
“她這人,厲害就厲害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這樣慨歎著,當然,這裏麵多少也含有些對自己這方麵的不滿。比起她來,他的確要慢上半拍。他常常心不在焉。有一次,他在醫務室試完體溫,卻無論如何找不到體溫計,於是隻好花上幾角錢賠償一個,直到就寢時間,方才發覺那體溫表原來安然無恙地潛伏在他那一個月沒冼的襪子裏。他本是學俄文的,卻常常走進英文班,與學英文的同學聊得忘乎所以。於是俄文班的考勤簿上常常給他劃上曠課符號,而他又有本事一個一個地去掉這些符號。正如他經常能懇求老師為他“改分”一樣。他在這方麵的才華是無與匹敵的,隻是效率便似乎慢慢溶解在這些無謂的重複中了。
他又很熱衷於某些新聞的傳播。某男追某女了,某女和某男好了……他一天能杜撰出若幹這樣的故事,過後又推翻。班裏十五個女孩子個個遭過他的荼毒(當然,是在背後),卻又個個得益於他,因為他委實對人謙恭有禮,特別是對於女士,他很習慣於以一種保護人的身份出現,其恭馴體貼,服務周到,頗能贏得女孩子們的“歡心”。他又決不越雷池一步,很使女孩子們“放心”。作為哲學課代表,期末考試時,他費盡心力整理了五十道題,讓女孩子們拿去抄,考試結果,最高分數由女士獲得,他不過混了個中等成績。於是我們為他鳴不平,他卻頗想得開,“咳,我若是象她們那樣,象母雞孵蛋似的,在教室裏一趴一下午,分數比她們還要高!”所以後來再看到他在女孩子麵前扮演好脾氣的柳下惠,我們便常常啞然失笑。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他是特別值得欽佩的,那就是他對林雪那種始終如一的感情。林雪出國,他已經三十三了。所以林雪此舉頗招異議。特別是班上女同學,仗義執言者大有人在。紛紛譴責林女士過於自私,把“夫子”置於如此可憐之地位雲雲。當然,那位既美且辣者亦在其中。
然而他的態度倒很超脫。半真半假地笑笑:“唉,即使有了那一張契約,又能說明什麼呢?不如讓她自由,或許若幹年後,攜一位黃發藍目紳士回國,也未可知。”
但是現在,她僅僅是和一位“黃發藍目”紳士交交朋友,便令他傷心到了頂點!
“看完這封信,我難過極了!”他歎了一聲,自嘲地微笑著,“看來,她已經準備接受美國的那套生活方式了。丈夫、情人,可以兼而有之。其功能可以並行不悖,我可受不了。我也算是世家子弟,戀愛婚姻觀都傳統得很,而且永遠也不準備西化。所以我現在考慮,要麼讓她接受我的觀點,要麼和她解除朋友關係,除此之外我毫無辦法。……哦,放這兒吧。對,還有兩杯冷咖啡。”他一麵說一麵把服務員送來的冷點推到我麵前。
“我可不主張你那麼貿然從事。你們畢竟已有十多年戀愛史了,一朝斬斷,豈不可惜?你不妨和她講清楚你的意思,我想林大姐是會尊重你的意見的。她來信的目的不就是同你商量麼?”我舀了勺什錦水果,接著說,“你該知道一個單身女子在國外多難!又要上學,又要打工掙錢,她為什麼要給這位青年教授當秘書?為什麼要去飯館當waiter?說到底,不還是為了你嘛!
我說這番話時,他一直心不在焉地點著頭,這時他望望我,冷冷地說:“其實這都是扯淡。靠她攢那點兒錢,我這輩子都出不去。我三十六了,該有其他打算了。”
他的語言後麵藏著一種深深的冷漠,實在和他平日的形象不符,我不禁有些發呆。
他立刻恢複了常態,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勺柄,其它三個手指優雅地翹著:“老弟,別看我平時什麼事兒都挺隨和,可在這個問題上,我從來眼裏不揉沙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冰點心上麵的那顆楊梅舀起來。“……哎,我記得過去放的是櫻桃,新鮮的,可現在換成了罐頭楊梅……嗯,味道也不怎麼樣。……哦,我說到哪兒了?……唔,你是了解我的,別看我平時挺花哨,讓人家誤以為是支老紅藍鉛筆,可實際上,我是極為守舊的,我覺得我的感情容不得一絲一毫的褻瀆……”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我邊喝冷咖啡邊心不在焉地瞧著那封信。突然,我發現了不對頭的地方——信的落款處,分明寫著距現在半年的日期!
“這信,不是最近來的?”
他呆了呆:“哦哦,這信來了些日子了,……不,這信不知在哪兒耽誤了,最近才收到……”
我寬容地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他顯然讀懂了我的潛台詞,臉有些紅了——他雖善作戲,卻顯然缺乏機智。“是啊,你老兄是個天生的克格勃。”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不過,跟你說說倒也無妨。”
“你知道,我們教研室最近分來個七九屆大學生,人大的,是個……挺出色的女孩子。我們挺談得來,當然囉,在我們眼裏,她不過是個小女孩兒,可是前兩天她來我家作客的時候,對我說……唉,怎麼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