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永恒的主題,對麼?”我多少帶著點揶揄。
“別用這種口氣。這是很傷腦筋的事。”他用大手下意識地抓了抓腦袋,“這兩年,不斷地有這種事兒,我都沒在意,可是這次……唉,很難辦呐!”
我不作聲,亦無表情。我知道此刻我的任何語言和表情都會引起他的警覺,而我,太想知道這位能打動他的姑娘了!
果然,他沉默良久,終於邀我去他家小坐。
他的家過去我常去,他和父母隔開住,緊挨著的兩個單元。他這個單元是與人合住的。進大門的時候,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和一少女向這裏張望了一下,他便很詭秘地朝我使了個眼色,進了門,他才低聲說:“對門的,想叫女兒跟我學畫,我沒答應,她們便憤憤然。——這年頭兒,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她女兒認識林雪的妹妹,這兩天便偵察我的行蹤,恐怕要告我刁狀的!”
我笑笑,接過他遞上的一支煙。
“嗬,大重九的?有路子啊!”
他也笑,自己叼了一支,又給我點上,說:“這是雅雅……,哦還沒告訴你,她叫鄭雅,……是她買的。”他又是詭秘地一笑,把視線轉到斜對著我的一幅少女肖像上,“怎麼樣,還可以嗎?”
剛進門我便發現了這幅肖像,原以為是他臨摹的什麼名畫。我湊上去仔細看了看,果然美得很,而且顯得聰慧,有風采。
“你是不是多少有點藝術誇張?本人……恐怕沒這麼出色吧?”我故意激他。
他來神兒了。立即從抽屜裏掏出一疊彩色照片,告訴我說,這是最近在大連辦師資培訓會時,在海灘拍的,裏麵多是雅雅的倩影,不用說,是他的傑作。確實比林大姐要美得多了。然而大連的師資培訓會分明是一年前的事,因為我還曾經回校向老師要過這方麵的資料。這家夥顯然在撒謊。不過,他越是藏頭露尾就越激起我的好奇。
“這姑娘我認識。”我的腦子裏忽然冒出了個念頭,於是我煞有介事地說。
“別開玩笑了。”
“而且,你們的事我也聽說過。隻不過,我聽說的情況和你告訴我的不大一樣就是了。”我微笑著盯著他,他臉上劃過一個微妙的表情。
“師資培訓會是一年前在大連開的,並不是最近,此其一。是你在追求雅雅而不是她先向你表白愛情,此其二。……不不不,你不要解釋,還是全講出來,讓我幫你出出主意吧。”
他略有臉紅:“不管怎麼樣,還是因為林雪的那封信傷了我的心,所以才……”
“恕我直言,您那位女俠客可不是省油燈,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雅雅也並不弱。她有一種……以柔克剛的訣竅。”他信心十足。
“雅雅這麼出色的女孩子,過去一直沒有男朋友嗎?”
“說起來也是巧了,跟我的情況是驚人的相似。”他已不再緊張和局促,而是滿麵放光,又扔給我一支煙,接著說:“她和男朋友也是青梅竹馬,她男朋友也是師大畢業,前年出國的,和林雪在同一州,同一年獲得碩士學位,又同一年始攻讀博士。至於她自已,也和我一樣,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和我一樣愛好文學、音樂、繪畫……所不同的……隻是……她家有許多海外關係,美、法、意都有人,很容易保她出去,隻不過……她和我一樣,並不象現在有些人那樣,對出去那麼感興趣。”
顯而易見,他是有所指的。前些時候我們談起班裏一位同學出國之事,他忽然一反紳士風度,極惡毒地把那人挖苦了一頓:“哼,好好的中國人不當,偏以‘半個英國人’自居,什麼半個約翰牛,照我著,不如說是中外串種兒的蝸牛兒更準確!……個子還夠不上人家外國人的褲襠呢!最好能把腿抻長一點,背心上再印上兩個大字:老——外!”
那天他的確有些失態,弄得一些較為敏感的同學都感到他那種過分的憤怒掩藏著一種什麼東西。
“是嗎?你是個很堅定的愛國分子。”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不過我倒以為,出去的人也不見得不愛國。”
“那當然,各種情況都有嘛!”
“不過最讓我佩服的是,你怎麼從一位翩翩少年手中奪來一位妙齡女郎啊?”
“開玩笑。”他撂撂手,其實頗得意,“我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傻呼呼的。不過在聰明的女孩兒麵前,恰恰是這種傻能取勝。當然羅,最踅要的還是要讓她看到你的學識才華,另外,還要給她以表達感情的機會,懂嗎?這點很重要。”
三個月之後,我意外地收到一份請柬,是“夫子”和林雪的婚禮請柬。我立即攜帶剛剛確定關係的女友同往赴宴。
新郎新娘春風滿麵,尤其是新郎,再不是三個月前那副“霧幹菜”似的灰乎乎的樣子,而顯得年輕、有色彩了。我一眼便注意到新郎旁邊坐著一位年輕的美國人,經介紹,他叫亨利。就是曾經令他吃醋的那位美國教授。
我很奇怪這三位怎麼突然揉到一起的。
新娘打扮得很漂亮,象林雪這樣的人,大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修飾自己。然而,她的最佳年齡畢竟已逝,脂粉掩不住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她隻靠她那種本色的魅力——她的獨特之處取勝。
她很興奮,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說出一些十分精彩的語句。酒很快便喝光了,於是新郎定要親自去買。我認為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便尾隨了去。
“沒想到這出戲是個喜劇結尾。”我說。
“其實很簡單,她回來了,人就怕見麵,知道嗎?”他一笑,很規矩地排在買啤酒的隊伍裏。
“不僅如此吧?”
“你又要給我杜撰什麼故事麼?”他笑容可掬,“她這次之所以和亨利一起回來,無非是向我表白,她對我是真誠的,和亨利……不過是朋友,當然羅,亨利這次是作為學者來訪的。那也是個很招人喜歡的Fellow(家夥)。”他帶出一句蹩腳的英語。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什麼更接近真實一點的答案。
他有些沉不住氣了。“當然,我和林雪坦率地談過,她知道這件事後,第一個要求就是要見鄭雅。我同意了。三個人一起去了趟圓明園。令我意外的是,關鍵問題林雪隻字未談,隻是和鄭雅象一般朋友似的談談,聊聊家常。應當承認,林雪這個人還是很有手腕的。”
“手腕?”
“哦,可能你聽著別扭。其實這個詞並不是什麼貶義詞。古今中外,成大事者,都有手腕。……那天晚上,她正式跟我攤牌了。哦,她對鄭雅評價不高,認為她野心太大,能力有限。”
我點一下頭。“這是必然的,同性相斥嘛,何況這點兒微妙的關係。”
“不然,你不了解林雪。她這個人善於從個人色彩中跳出來,在這方麵頗有些須眉的氣魄。她提了一點切中我的要害,她認為鄭雅和我是可以建立一個幸福的小家庭的,但是僅此而已。在事業上,鄭雅不會給我以什麼幫助。”
“何以見得?”
他有些不耐煩了,好在前麵隻有一個人,於是掏錢。仍是那樣心不在焉,掏出一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失落在地上。於是我幫著撿。
當他漲紅著臉抬起身的時候,售貨員已是怒容滿麵了。
“怎麼著?到底買不買?不買靠邊兒呆著!下邊兒的說話!”
那下邊兒的果然舉著票子遞過來,要說話了,千鈞一發之際,我擠身上前,掏出自己的錢買了五瓶啤酒。
他在旁,早已大汗淋漓,見我擠出來,千恩萬謝。我見他手裏尚抓著那一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犯愣,不禁失笑。
“媽的!這女的活象隻發情的母貓!”當走到樓梯口處,確信售貨員聽不見的時候,他憤憤地罵了一句。我知道,他對別人對他的態度非常在乎,有時簡直到了過敏的地步。特別是在大庭廣眾麵前,若有什麼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會把那人恨成一個洞。
“好了好了,何必跟她治氣?還是談咱們的……那麼,你們婚後準備怎麼辦呢?還是‘兩地’分居?”我邊下樓梯邊高舉著酒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