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跟她一起去美國,她把全部手續都辦好,隻剩美國領事館那道關了。”

我著實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快?”

“是啊。辦博士生陪讀還是比較好辦的。事實上,她比我想象的還要能幹得多。她在國外,全部成績都是A,還同時承擔了三份工作,去年買了輛舊‘皇冠’。據她說,攢的錢足夠兩個人假日旅遊了。……”他這回說話痛快多了,大約是我剛才那種“俠義”之舉感動了他,抑或是被那隻“母貓”氣糊塗了,忘了嘴上把門的了。總之,他眉飛色舞,和平日那副謙恭的“夫子”判若兩人。這倒把我嚇了一跳。

“那麼,雅雅……怎麼辦呢?”沉吟良久,我說。

“我相信她會很快建立自己的生活的。”

這句話說得極為柔和,卻在我心裏產生了冰塊般的效果。可能是我臉不自覺地帶了點兒什麼東西,他急忙又笑笑說:“其實鄭雅這女孩子並不象咱們想象的那麼簡單。當然啦,我還是認為她是個很出色的女性,這次婚禮我們也邀請她來,是林雪堅持這麼做的。當然,我知道她不會來。”

然而他的判斷失誤了。當我們回到餐桌上的時候,鄭雅已經端坐在那裏了。

不誇張地說,鄭雅實在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比肖像裏的她要富於神采多了。她梳著平直的長發,在這個燙發泛濫的年代反而顯得醒目,身上穿的是一件極合體的淺橘色的長裙,隻是左胸部位裝飾著一朵暗褐色的花。這溫和的偏暖色調襯出她那水色瑩潤的麵頰,使她顯得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她的那雙眼睛象一對栗色的寶石,閃著冷冷的、栗色的光。她和新娘對坐交談,態度極其自然,還略帶一種少女的嬌羞。總之,風度、教養都是恰到好處,增一分、減一分都不行,實在令在坐的男人們著迷。

林雪也顯得十分得體,竭盡了女主人之宜,又十分聰明地揚自己所長,決不在自己的弱項上與對方爭一日之短長。兩個女性都顯得光采奪目——一個深沉,幹練,明快;另一個輕靈,嬌媚,聰穎。就象兩塊風格完全不同的壁毯似的,都漂亮精致,可就是不能在同一間房子裏懸掛。

新郎的表現遜色多了。重新入座後,我發現他的麵部肌肉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又恢複了“夫子”本色,露出謙恭誠懇的笑容。

亨利顯然對鄭雅的一切極感興趣,他毫不掩飾這種興趣,很快便把座位換到鄭雅的旁邊,用英語和她交談。誰也沒想到鄭雅卻講這麼一口流利的英語!大家都驚呆了,連“夫子”也嚇了一跳。隻有林雪不動聲色,她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望著鄭雅,在沉吟片刻後,她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談話!三個人唇槍舌劍,妙語連珠,聽的人卻如同傻子,隻能從他們那瞬息萬變的表情和五花八門的手勢中略略猜到些其中奧妙。講到後來,亨利仿佛明顯地一麵倒,因為他不停地向鄭雅投去一些微妙的表情,然後又回過頭來麵對林雪,很是一本正經地解釋著什麼。林雪的臉漸漸不那麼好看了。

“……我這並不是要歸附到習慣的模式中去。”終於,林雪改用“國語”了,“別看得那麼認真,模式並不存在。婚姻和愛情可以是背離的,又可以是相合的,並非所有的丈夫都那麼招人討厭。實際上中國人就喜歡搞極端,過去是封建倫理一套,現在又想學學性解放,以為這是時髦的,說穿了,有些女孩子是因為找不到‘丈夫’,又迫於性的苦惱,隻好在異性之中周旋,還要美其名曰是‘艾羅斯的解放’,我雖在國外,消息卻並不閉塞,據說現在國內男女比例失調,三十來歲的未婚男人都成‘國寶’了……”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什麼你,是不是怕別人忘了你也是‘國寶’啊?”林雪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

在這瞬間,我突然感到一道沉重的閃光——那栗色寶石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我後悔剛才不該笑,我得為這一笑付出代價。

“不敢。什麼‘國寶’?‘草包’罷了。”中國人想取得好人緣的辦法,莫過於把自己扮成“小醜”供給大家取笑了。“林大姐,您剛才的說法我不敢苟同。依我之見,現在的所謂男女比例失調,關鍵是質量對比問題。您看現在嫁不出去的女孩子,哪個不是頂呱呱的?可剩下的男人呢?不是灰乎乎的‘霧幹菜’,就是油頭粉麵的白耗子,能不倒胃口?所以嘛,就造成目前這樣的局麵——”

“那麼依你看,該如何解決呢?”林雪的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

“假如我們把男女雙方按照綜合指標分為高中低三檔,注意,是綜合指標,包括容貌、身體、智商、氣質、天份、教養、審美層次、興趣愛好,等等。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中檔的女子和高檔的男子、低檔的女子和中檔的男子結合了,這也是按照我們的傳統心理——即男人一定要比女人強——產生的婚姻模式,剩下的,自然隻是高檔的女子和低檔的男子,這是個深刻的社會悲劇。解決的辦法隻有把所有的家庭統統打亂,重新排列組合才成!”

我的話簡直危言聳聽,立即引起大嘩。亨利也探了腦袋,向鄭雅詢問我的全部講話內容。

“所以,我認為,”我向四周瞄了一遍,並不理會女友向我瞥來的譴責性目光,“社會的同情應當在這高層次高質量同時又是備受挫折的女性一邊。她們應當也完全有必要通過各種方式使自己得到幸福。”

“這麼說,你是號召大家都來同情‘第三者’了?”林雪冷冷地說。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已把我列入最最不可救藥的那一層渣滓中間。不過不知為什麼,我並不想改變己見。這大約是由於那栗色光輻射的作用吧。

“第三者這個名稱,就更是沒來由,不知是誰定的名。”我也鄙棄地一笑,望望張惶失措的“夫子”——我已決心同林雪對抗到底了!

“說得好!來,我建議,為‘第三者’幹杯!”林雪忽然象是讀出了我的什麼潛台詞似的,寬宏大量地一笑。

鄭雅和“夫子”的嘴角都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林大姐,還是為你們幹杯吧!既然‘白頭偕老’這個詞已不那麼時髦,那麼就為你們的‘蜜月快樂’幹杯吧!”——大家都站起來,舉起酒杯。

數月之後,意外地,我又在那家小冷飲店遇見了“夫子”。

“你怎麼……還沒走?”我大大地吃驚。

“沒走成。”他臉上的肌肉一下子緊張起來,不自覺地歎了一聲。他仍然是老打扮,不過白襯衫上加了一條花色鮮豔的領帶。

“美國領事館說我英語水平太低,不適於去美國。沒發簽證,一切都白費了。”他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冷飲店裏那個自動桔汁的玻璃鬥,指關節發出咯咯的響聲。

“那……林大姐呢?”

“她也愛莫能助。隻好讓我爭取進修英文,將來隻有通過考‘托福’這條路了。可我馬上就要進入不惑之年,從頭學起談何容易?!……唉!”

我不知如何勸慰他,隻好邀他參加我的婚禮。

“祝賀你!……”他灰著臉,沒底氣地說,“你還不知道吧,鄭雅……已經和亨利結了婚,很快就要出去了……”

“什麼,和亨利?”

“對,超光速婚姻。我猜想,這是她對我的報複……”他呐呐地說,“她就是為我,和國外的男朋友吹了……”

“說實話,你辦的這件事實在不漂亮。”我氣哼哼地看著他。

“這怎麼能怪我呢?”夫子認起真來,頰上的筋一跳一跳的,“我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反正妻子在國外,我早晚能出去。和鄭雅結合……對我來說並不合適……”

我們又點了幾個冷飲店的新品種,他象往日一樣搶著付錢。一掏兜,匆忙中又帶出一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內中有一張照片,是鄭雅的。穿著泳裝,很美麗。

在服務員的奚落聲中,他彎身去撿。我隻好又付錢,心想這習慣真是不好,不如象國外那樣,各自付各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