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與失去的
從妹妹蘇白房間裏傳出來的意大利名曲《桑塔露琪亞》的歌聲,帶著輕快的旋律飛進蘇塵的耳畔。他躺臥在式樣別致的沙發裏,腳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來。今晚,他是那樣地愜意。
……畢業分配這關終於闖過去了,看來雪平的父親在關鍵時刻還是說得上話的。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們這些人已經不吃香,而我在創作上又打不出去,所以留校也就算是最好的出路了。難怪同學們對我刮目相看。看來我的選擇是對的:犧牲一時的感情可以換來終身幸福。真正理想的婚姻應當是理智的抉擇。和雪平在一起,永遠不會破壞和諧的心境,而她的家庭又無疑對自己的前途有利,這正是一個人最需要的。
……回到家裏,一切都稱心:父親的冤案早已平反昭雪,家也第一批搬進了新建的教授樓,媽媽隨經濟代表團出國考察,小白又考上了大學心理學係。我和雪平的婚事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不會為找不到房子而發愁。老頭子的補發工資足夠我們痛痛快快地熱鬧一場!
現代青年所需要的一切,應有的都有了,還有什麼需要的呢?蘇塵感到了滿足,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各位聽眾,下麵播送本台記者訪問青年女作家江葉的錄音報道……”妹妹房間的收音機裏,傳出清晰的聲音。
“江葉?!”他差點沒喊出聲來,“怎麼?是她?!……”那熟悉的、有點喑啞的嗓音立刻消除了他最後一點疑慮,他感到腦袋嗡地一下漲大了。
“聽見了嗎,哥哥?江葉!小葉子……”妹妹象隻小兔子似地躥進來,抱著半導體收音機嚷道。
“早聽見了。”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
“別裝蒜了,我知道,你後悔了。”蘇白向來如此——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她靠在寫字台邊,抱著胳膊,一臉狡黠的微笑,“心理學認為,悔恨是一種對人體有害的情緒,它……”
“去去去,少在這兒貧嘴刮舌的。”
“告訴你,人家現在已經是作家協會的會員了……”
“這關我什麼事?”他冷冷地揮手讓妹妹走開。
“江葉同誌,請你談一下,你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收音機裏又傳來了記者的問話。
“怎麼說呢?我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小時候沒有條件看很多的書。引導我走上文學道路的是一位大學中文係教授,他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我記得他給我講過一首易卜生的詩,對我後來搞創作影響很大……”
教授?詩?她在回憶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怎麼可能用這樣平靜的口氣?這證明她從來就沒有在痛苦中掙紮?他也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
“不,不可能!”蘇塵的心在苦苦地掙紮著,“那些往事我們誰也不可能忘記,無論是她,還是我。”
那是在二十二年前,一間簡樸的小客廳裏,那時,他和江葉正在一個學習小組學習。
“知道易卜生嗎?”蘇教授從工作間走出來,問他們這對小夥伴。
“知道!他是個挪威人!”蘇塵搶著回答。
“他寫過《娜拉》!”江葉也不甘落後。
“對!”教授滿意地笑了。接著他給他們講了許多易卜生的故事。最後還給他們念了一首當時還似懂非懂的詩:
*center*生活下去——這意味著要永遠除舊更新,
*center*還要打從心底裏送走那大大小小的瘟神。
*center*從事創作——這不啻是押上嚴峻的法庭,
*center*那真是自己對自己進行毫不留情的審訊。
如今可真是審訊啊!蘇塵下意識地抓緊了頭發,疼痛使他突然清醒了。
“……要是爸爸活著,準不會同意你跟雪平……”他聽妹妹輕輕的聲音。
“雪平有什麼不好?”他滿心煩燥,站起來打開電扇,嘴硬地說。
“她好!哼,我奇怪,現在早就不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那個時代,可你們男的還是喜歡薛寶釵式的人物。你們哪!你們永遠也發現不了象江葉那樣的人,她是那種埋在沙子裏的珍珠!跟她比起來,雪平不過是朵俗裏俗氣的牡丹花。上花園去找吧,有的是!”
“你胡扯!”蘇塵一把奪過妹妹手裏的半導體,猛地關上了。
“你急什麼?”蘇白毫不在乎地舉起桌上的一幀少女小照——那是雪平二十歲生日留影,“你以為你愛她?得了吧,我看這個世界上你隻愛一個人——那就是你自己!承認嗎,哥哥?我的心理學學得怎麼樣?哈哈!”
有什麼辦法呢?妹妹從小就被爸爸寵壞了,根本不把這個哥哥放在眼裏。但可悲的是,她的話竟是對的。盡管很尖刻。
是的,他愛雪平是帶附加條件的。真摯的愛,有過,那是……
在六六年的一天,他突然地出現在江葉家的門前。
“江葉,幫幫忙好嗎?”他在三伏天的毒日頭下蹬了十幾裏地的平板車,大汗淋漓、失魂落魄地站在江葉的麵前,“這,這是我爸爸的書,他怕抄走,所以讓我……”
她臉上現出了一陣激動,但一句話也沒說,很快地騰出自己那隻舊木箱,把書一捆捆放進去,藏在了床下。她那剛洗過的一頭黑發,又厚又密,遮沒了她那秀麗的雙肩。他忽然想起,她已經不再是孩子,而完完全全是一個少女了。一種模糊而新鮮的情感油然而生,使他感到羞澀不安。
“前幾天,我也跟著紅衛兵團去抄家了,”她微微側著頭,有些負疚地說,“那些……咱們從小就喜歡的書……《安徒生童話》、《—千零一夜》……都被撕碎燒了……”她痛苦地垂下頭,“我在想,這中間有一個是有罪的:要麼是書,要麼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