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那時怎麼能說清這個道理呢?就在這以後不久,他們相繼到遙遠的北大荒插隊落戶了。
蘇塵象每個剛步入社會的毛頭小夥子一樣,由於對文學的酷愛,曾試著寫出了一篇反映兵團戰士生活題材的小說。誰知這篇小說給他今後的生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厄運。
“蘇塵,什麼叫‘大雨小幹,小雨大幹,不下雨拚命幹,大晴天暴死算’?這不是煽動不滿情緒又是什麼?!”連首長嚴肅地帶頭批判道。
“蘇塵對上山下鄉不滿是有階級根源的。他從小生在資產階階知識分子家庭,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和他同屋的夥伴也揭發了。
很快懲罰降臨了,他被宣布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世態炎涼”,第一次嚐到了被一切人包括自己的親密朋友們所拋棄的滋味。恰逢媽媽來信,說父親在一次批鬥中犯了心髒病,已在彌留之際。孤獨嗬!他每天為連裏掏廁所,用鎯頭鑿開厚厚的屎尿結成的冰層。冰塊迸濺著,把他那凍傷了的臉拉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常常餓得發昏,隻好去扒落在地裏的凍土豆充饑。突然的打擊和肉體的痛楚毀滅了他的思考問題的習慣。他覺得一切都來不及想,就已經變得混亂不堪。他失望了。
一個薄暮的黃昏,他掏完廁所,靠在康拜因後麵的麥秸上打盹。有人把他推醒。睜開眼,他意外地發現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江葉!你……是來看我的?你……”他一把抓住她那長滿凍瘡的手,眼淚從發紅的眼睛裏流了出來。
“小塵,我剛聽說……”她滿臉歉疚的神情。就象是為自己來晚了而請求他的諒解。她輕輕抽出手,從臃腫的黃棉襖裏麵掏出三個已經凍硬了的饅頭。
“江葉……”他狠狠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我們怎麼辦?難道一輩子就落到這個鬼地方?接受這樣的再教育?!天哪,沒想到一篇聯係了一點現實的小說竟給我帶來了這樣的後果!我……”他有些語無倫次了,想一口氣倒出一個星期的話。
她緊閉著棱角分明的嘴唇。踡縮著雙腿,用手帕一點點地揩淨他臉上的血痕。他看見,淚水在她那黑漆漆的眸子裏閃爍著。
下雪了。清冷的雪花把她的臉蛋凍得緋紅,然而艱苦的磨礪卻無法掩蓋她青春的美。象她這樣的姑娘是不能用“美麗”來形容的。他覺得,她就象是天外飛來的一股暖流,救活了他這個瀕於凍僵的人。
就在這個夜晚,他們相愛了。
“瞧,我抓住了一片雪花,”她孩子氣地張開手心,雪花早已化成了一滴水,“我們想抓住它,可它消失了。因為我們隻看到它的過渡,而沒有看到它的實體……明白嗎,小塵?”
他啃著饅頭,苦著臉搖搖頭。他完全不願去思索她的話。為了這倒黴而危險的文學,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可她還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講著:“是誰第一個打破了中世紀的禁欲主義,舉起了文藝複興的旗幟?是意大利詩人但丁。但是但丁的《神曲》隻象征著中世紀向文藝複興的過渡。《神曲》號召人們:‘要寫下你看見的情景。’小塵,你明白嗎?”她神情有些激動,嘴裏不時噴出一團團白色的哈氣。
他隻機械地點了一下頭,其實什麼也沒聽進去。啃完了饅頭,他又累又困,隻覺得她的聲音象是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該走了,還得趕七、八裏路呢!你也該休息了。”她為他戴好帽子,手指微微有點發抖,“你得挺住,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她聲音哽咽起來,一滴晶亮的淚水滴落在鼻翼上,“我們都得學會悄悄地舔幹淨自己的傷口,那樣就會有新的希望了。”
“江葉,你……你常來看看我,我……我現在隻有你了……”想起又要忍受那漫無邊際的孤獨,他泣不成聲了。
“我會天天來的。”她咬咬牙,猛地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向他淒然一笑,“天天來給你送饅頭!”……
夏夜的風掀起他那印度綢襯衣,薄薄的柔軟的綢子拂在手腕上,使他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現在。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其實,每個人在初入社會時都犯過一些可笑的錯誤。
一個人隻要領悟了生活的真諦,也就不難駕馭自己的命運。他哪管黑暗曆程的結束是以一份“深刻”的“檢討”為標誌的。也是趕巧了,當時團裏正在抓“轉變”典型,於是頗有才智的連長立刻抓住了這個難得的好機會:他要讓領導們瞧瞧,連蘇塵這樣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的人都被他教育過來了,可見他的本領之高。
於是蘇塵從此福星高照。團、營、連三級講用,講他是如何被連長“改造”過來的。起先他覺得可笑,可是後來竟由此明白了許多人生的道理。他變得聰明了,與世態合拍了。
不久,省文藝刊物發表了他的處女作《我們的連長》,著實引起了當時已升為營長的老連長的興趣。一道調令把他調往營部擔任宣傳幹事。當大學中文係來到這裏招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業餘作者了。經過一番奮鬥,他戰勝了其他競爭者,被推薦上了大學。
蘇塵一帆風順,誰知江葉卻因此和他的關係越來越疏遠了。
“我並沒有投機鑽營,不過是學了一些生存競爭的本領。這和那種損人利己的行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人活在世上,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這點,她不會不理解吧?可是她為什麼不肯諒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