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與失去的(3 / 3)

臨上大學前,他們在連裏剛剛割完的穀地裏並肩走著。

“不知為什麼,”江葉皺著眉,眼睛望著別處,“我覺得咱們之間有了一道溝……”

“溝?咱們之間?不,那是你神經過敏。”

“不,好長時間了。自從你在省刊發表小說以後。小塵,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他臉色鐵青,不知為什麼,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時候,他對這個問題也感到不能容忍。

“這有什麼奇怪?”他冷冰冰地回答,“任何人處於這種境地也會這麼幹,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

“可你現在受著更重的刑罰——良心上的自我審訊。你把蘇伯伯的話忘了?你還記得易卜生那首詩嗎?”

“記得怎麼樣?不記得又怎麼樣?老頭子自己那副硬骨頭不也撞得粉碎了嗎?”

“正因為不容易,才需要我們付出代價。”

“我可不願意當殉葬品。”

“不,是鋪路石。”

“隨你叫什麼。反正我是再不幹以前那種傻事了。”

“你好象越來越自私了。”

“自私是人類最可原諒的弱點。不,應該說是人類的本性。誰不自私?誰不在經營自己的小窩?盡管其他方麵千差萬別,在自私這點上,是一樣的。”

“小塵!”她一把抓住他,嚴肅地直視著他的眼睛,“你不該這樣想,你不該這樣說,你不該是這樣的人!蘇伯伯生前……對你寄托了多大希望啊!你想沒想過,你這樣搞下去,最終會把自己毀了的!”

“你也太危言聳聽了。其實,生活離不開對於得失利弊的權衡,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唯一的上策就是多為自己的前途想想。真的,江葉,我勸你別那麼不實際了。”

“我們的確處在一個動蕩的年代,一切都可能發生。我們可以拋棄一切,但是決不能丟掉一個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算了,別為這些虛無縹渺的東西爭個沒完了,明天咱們就要分手了。”他緩和了口氣,停下來,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瞧你,連個笑臉也沒有。談談實際的吧,你打算怎麼辦?困退?病退?還是轉插?你說個路子,到時我替你辦。”

她沒有回答。

“另外,”他察看著她的臉色,吞吞吐吐地說,“你也應該稍微學一點女人的本份了。我看你們宿舍的床圍子勾得挺漂亮…一個女孩子,別太學究氣了。不然,我們將來在一起生活……”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發現她的嘴唇在發抖,目光由驚愕、變得冷漠。她再不說一句話了。

塞北的風猛烈地襲來。在這一片空曠的、收割過的穀地裏,隻有他和她。他望著她,突然發現她已經變得那樣憔悴,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睛也變得那麼冷漠無情,不可捉摸。一句話,她失去了一個二十多歲姑娘的全部魅力。可悲的是,她自己好象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哦,是塞北的風把她改變了。

就這樣,他回到了北京。但他並沒有忘記江葉。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他帶著一股瘋狂的熱情到處托人,找關係。可是江葉卻不領情。

“別固執了,江葉。人生的全部奧秘,不過是從理想之巔跌下來,回到象人類本身一樣源遠流長的七情六欲之中而已。這隻是一個早晚的問題。既然如此,我們何苦去堅持那些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理論,而放棄我們應該建立的幸福呢?回來吧,江葉,否則你會後悔的。”他在信裏不止一次這樣開導她。

可是,年複一年,她沒有回來,算起來,她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她真的要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此一生嗎?

他並不知道,她已經永遠離不開那一望無際的沃土、那香甜的苞米大碴子和凍菜湯,離不開那茂盛的高粱地和美麗的梅花鹿,那藍色水泡子和耀眼的冰淩花。因為正是這一切構成了她的生活內容,寄托著她的理想、她的希望和她的愛……

人們的犧牲往往是有限度的,他不能對一個自願受苦的人永遠承擔義務。在班裏,他認識了院黨委副書記的女兒雪平。她漂亮溫柔。他在心裏把她和江葉作了比較,結論是:如果把雪平比作一朵含苞的鮮花,那麼江葉隻是一株枯黃的秋草。聰明才智能說明什麼呢?難道男人選擇女人的第一標準不是外貌和性情嗎?

經過三思,他寫了封信給她。但字裏行間卻流露出一種“這是你自找”的意思。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封信可能給對方帶來的痛苦——既然她早就感到鴻溝的存在,那麼他提出分道揚鑣也未嚐不可啊!

可是後來他終於聽回來探親的同學說,當時江葉正在生著重病,接到這封信,她幾乎完全垮了。因為她一直相信他會省悟,一直還在心裏默默地愛著他啊!

蘇塵感到負疚,但是很快就在與雪平歡樂的戀愛中得到解脫。他有時隻是偶爾地想起一個憔悴的影子,他覺得那是一個可憐的、固執的形象。可是現在,他感到這個可憐的形象正是自己。

“她已經舔淨了自己的傷口。”蘇塵扶著陽台的欄杆,望著遠處。

“哥哥,都幾點了,還在外邊站著。”蘇白在身後叫道,“別這麼失魂落魄的,胡思亂想了。”

他沒有動。他在想:他所得到的與失去的,究竟那個更重要呢?她說的“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指的又是什麼呢?

他望著院子裏的花池。池中那塊奇峭的太湖石在月光的沐浴下,象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神色冷竣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