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兒說:“你如果真想跟我結婚就等等我,等著孩子……”

清兒說不下去了。太陽明白了清兒的意思,說我不在乎這孩子,真的。清兒搖頭,說你等吧。太陽隻好等待了。

清兒也在等待,她每天早晨醒來,都要先看看這孩子有什麼變化,從心裏說,她希望孩子突然死去。但是,當她看到孩子健康地生長著,就仍舊用最大的細心照料孩子。清兒覺得,倘若兒子病死了,無論怎麼傷心悲痛,都是自己沒有辦法挽救的事情,但是隻要兒子活著,盡自己的能力照顧兒子,是她做母親的責任。

就這樣,清兒生活在矛盾之中。而那孩子,並不了解母親的心思,在母親細心的照料下,盡管渾身癱成一堆肉泥,卻越活越精神了。活過了十歲,又活過了十三歲。看眼前的情形,實在說不好還能活多久了。

於是,相愛著的太陽和清兒,就繼續等待下去……

這就是小說的結尾。

小說寫完後,致遠首先想到了在出版社工作的金處長的妻子。

但仔細考慮,覺得給她不妥,畢竟有金處長夾在當中。說不定又弄出什麼事情來。致遠不想讓金處長知道自己在寫小說,更不想讓金處長過早地知道小說裏寫的人和事,擔心金處長把書裏的事情與生活中的事情聯係起來。

致遠把自己的小說複印了一份,底稿自己留著,複印稿寄給了金處長的妻子所在的出版社的一個女編輯。

大約過了半月,他就在晚上接到女編輯的電話,說小說已經看完了,想約致遠出去見麵談談。致遠很高興,當即跟女編輯約好一家冷飲店見麵。

這時候,在一邊的雅蘭突然說:“我跟你去吧,反正我一個人待在家裏也沒事。”

致遠愣了愣,立即明白了雅蘭的用心,她對他單獨去見一個女編輯有些不放心。這是可以理解的,現在的女人一不留神,自己的老公就會被別人蹭去一些情感。致遠就說行,咱們一起去。致遠覺得自己去見女編輯是談稿子,又不是談情說愛,雅蘭跟著就跟著吧,她跟著就放心了。

但是致遠想錯了,盡管他和女編輯不是談情說愛,但是雅蘭坐在身邊,他跟女編輯說話的時候,就很注意一些用詞和語氣,甚至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不要過長時間地落在女編輯身上。因此,他說話就有些緊張,不那麼自然了。而女編輯很快就感覺到了致遠的拘謹,又因為雅蘭在一邊不停地審視她,女編輯談稿子就缺少了激情,覺得現場的氛圍挺沉悶的,隻簡單地跟致遠說了幾個問題,就分手了。

女編輯給小說提出的最大意見,就是小說的結尾需要改動,說如果太陽跟清兒真的那麼相愛,孩子就不會成為障礙,完全可以結合起來,共同撫養殘疾孩子。

致遠雖然點著頭,但是回去後並沒有立即改動。他比較喜歡這個結尾,而且女編輯給他說的那些改動意見。他一時不能完全理解不知道如何下筆改動。後來女編輯催問了幾次,實在無法推辭了,他就說了實話,說自己比較喜歡這個結尾

於是,這部小說的複印稿就暫時擱置在女編輯那裏。

按照雅蘭的計劃一切進展順利,致遠戒了煙和酒,每天早晨堅持跑步,晚上也很少熬夜了,生活很有規律。雅蘭對他的照顧,也很細致,飲食起居都在她的監控中,就像培育一顆種子那樣滿懷了希望。這樣,不到一個月,致遠的臉色真的滋潤起來了。

不料就在這時候,致遠一個外地的同學出差到北京,中午就去拜訪了致遠。快兩年沒見麵了,帶著同學去食堂吃飯顯然不太友情,致遠就和同學去了附近一家小餐館。致遠對同學說自己早戒酒了。

說你一人喝吧我不陪你了。同學卻不答應,說道:“嗨,這麼長時間不見麵,你就破一次戒行吧?”

“可我……真的戒了,況且身體也不太好。”致遠難為情地說。

他不能說自己在為了要孩子準備身體,這樣同學會笑他的。

“哎呀,你怎麼學的婆婆媽媽的了?就喝一紮啤酒。”

推來推去的,致遠就礙不過情麵,接過了一紮啤酒,一邊喝著,一邊在心裏怨恨同學。當然,他自己也覺得,一紮啤酒總不會改變孩子的質量。

喝酒的事情,他原來不準備告訴雅蘭,但是到了晚上。他卻不知不覺地招供了。雅蘭像打量一個陌生人那樣看了他半天,冷不丁地說:“你有病呀?犯什麼糊塗!”

致遠說一紮啤酒改變不了孩子的質量,啤酒是營養品……雅蘭根本不聽他解釋,不等說完就質問:“啤酒裏麵沒有酒精嗎?你敢肯定對孩子沒有影響?”

致遠不說話了,他真的不敢肯定,萬一出個差錯,不是在商場裏買了布娃娃,可以退去。雅蘭就把受孕的時間,又向後拖了一個月一切從頭開始。

平安地熬到了三個月,就到了九月,晚上的天氣已經涼爽了。致遠和雅蘭在一切的精心準備之後,讓房間裏飄蕩著輕音樂,就開始進行傳宗接代的具體操作。一切都達到了預想的目的,或者說各項預定指標。

又過了一個多月,雅蘭就惡心嘔吐了,兩個人興奮地跳起來。這時候的天氣變化就有些異常,忽冷忽熱的。盡管雅蘭對自己的保護非常細心,但是不知怎麼回事就感冒了,很可能是流感。雅蘭堅持不吃藥不打針,擔心對懷著的孩子有影響。可是越拖下去越麻煩最後發高燒不得不去醫院打針了。

那晚,雅蘭從醫院打了針出來,兩個人在馬路上懶散地走著踩著幹硬寒冷的柏油路,走過一棵又一棵沉默的樹木,走過一棟又一棟亮著燈光的樓房,最後在一個大廣告牌下站住了。雅蘭似乎有些冷了,靠在致遠的胸前,輕聲說:“還是不要吧?”

她的肩頭輕輕地顫抖了幾下。致遠握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她肚子中的那個孩子的命運就決定了。

他們決定第二天就去醫院流產,越早越好。當天晚上,致遠一直守候著雅蘭的肚子,經常伸手去摸摸肚皮,似乎要感受一下自己孩子的體溫。

致遠覺得一點兒消炎藥,不會影響孩子的發育,他很希望雅蘭能生下這個孩子,但是他無法對她說出自己的這種渴望。

孕育孩子的時間表又向後推了三個月,他們計算了一下,要等到來年元月份了。兩個人相互鼓勵一番,重新打起精神,做好受孕前的準備工作。

致遠的心思就都用在孩子方麵了,在單位幹工作並不像過去那樣拚命。正好這時候,陳琳正式分到致遠單位,金處長把許多事情都交給了陳琳,不再用致遠跑前跑後,致遠顯然被金處長甩開了。但他並不感到失落,反倒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

隻是,金處長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壞了,經常因為一些工作中的小事在辦公室非常嚴肅地批評他。再後來,宣傳處集體開會的時候,金處長不點名地批評致遠了。致遠想,你批就批吧,反正我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幹好,我互不想當官,你還能把我咋啦致遠在會上受了批評,副處長房詩宏擔心他有思想包袱,工作中鬧情緒,很容易被金處長抓住把柄做文章,因此房詩宏側麵提醒他,說別人越刺激你,你越不能衝動,要穩住。致遠雖然挺感激房詩宏的,但卻也並不跟房詩宏走得太近,他覺得這個時候如果自己跟副處長混到一起,金處長就更惱怒了。

對於陳琳,致遠也保持了距離,畢竟她現在是金處長的紅人。但是陳琳卻喜歡主動找致遠聊天工作中遇到了問題就請教致遠致遠也就應付一下,所有的交往都在情理之中。

有一次,陳琳和致遠閑聊中,陳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哎你聽說了吧,孫經理有了人命案,被抓起來了,要判死刑的,他答應給我們那筆錢沒戲丫。”

“誰說沒戲了?不是早就給我們了?”致遠說。

“金處長說的,金處長說孫經理嘴上說給,一直沒兌現。”

“不對,金處長不會這麼說。”致遠疑惑地看著陳琳,樣子很生氣,說,“金處長當麵對你說的?”

“是呀當時房副處長也在場,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我得去找金處長。讚助費給過了的。”

孫經理是一個私營企業的經理,去年宣傳處出麵聯係電視台去采訪了孫經理的企業,據說宣傳效果很好,後來孫經理就答應給宣傳處八萬塊錢的讚助。去年底,致遠曾見到孫經理,隨便問到讚助費的事情,孫經理說前兩天給金處長打電話要了個賬號,已經把錢劃過去了。致遠覺得當時孫經理不會說謊的,那麼這錢劃到了哪個賬號上了?

陳琳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對致遠說:“王老師,你去問什麼?這事與你又沒有關係,你去問什麼?”

致遠很認真地說:“我去問問處長到底給孫經理哪一個賬號了。”

“不要,真的王老師。算我求你了,一定不要問,聽我一次……”

致遠已經走出辦公室,朝金處長辦公室走去,陳琳呆呆地站在那裏,半晌才懊悔地歎息了一聲。

金處長看到致遠走進自己辦公室就愣了愣。致遠有些日子沒有到金處長辦公室了,金處長覺得奇怪,就不陰不陽地說:“喲嗬,王致遠來了,有什麼吩咐?”

致遠進了屋子,反手關上了門,然後才說:“金處長孫經理那筆錢到底給了沒有?”

金處長看了看致遠,猜測著他的來意,說:“沒有呀,你問這個幹什麼?”

致遠有些嚴肅地說:“處長,我去年年底聽孫經理說,你給過他一個賬號。”

金處長眯了一下眼睛,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物品,樣子要出門了,說道:“你信孫經理的話還是信我的話?怎麼?你要監督我了?”

“不是監督,我是想跟你說,你個人的私事我不會多問的,但是這事不行,我不知道就算了,我既然知道就要給你提個醒,我是為你考慮。”致遠有些激動了,他的嘴唇因為激動而顫抖。

金處長的臉色洇出一塊塊銅錢大的紅斑,他突然提高了嗓門說:“是嗎?我有什麼私事?”

致遠看到金處長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就很反感,就想讓金處長別太張揚了,說道:“有,你跟李紅的事。”

金處長幾乎跳起來說:“我跟李紅什麼事?你說清楚。”

致遠也強硬地說:“你心裏清楚!”

金處長目光緊緊盯著致遠,突然冷冷地一笑:“好呀致遠,我是清楚,我清楚你早就想讓我翻船,可沒那麼容易。”

致遠覺得跟金處長再說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就轉身離去。走出金處長辦公室的時候,他回頭補充了一句:“金處長,我沒有要讓你翻船的意思,但是那筆錢你最好查一查,這不是別的事。”

外麵樓道已經站了幾個人,朝金處長辦公室看去,他們聽到了致遠和金處長的爭吵聲。等到致遠走出來,有人就迫上去問,說怎麼啦致遠,沒見你發這麼大的脾氣呀?致遠淡淡地說沒事,我身體不好想請假,金處長不批。

致遠走回辦公室,發現陳琳呆呆地坐在那裏,在他進屋的時候,她抬眼看了看他,眼神流露出憂鬱的神色。

致遠跟金處長吵過之後,沒過幾天,分管宣傳的一位領導就找致遠談話了。領導婉轉地說了很多道理,致遠大多都忘掉了,當時他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但是有兩點他是記住了,一是提醒他背後不要議論金處長,不能盼著金處長倒台;另一點是提醒致遠跟女孩子打交道要注意影響。

領導說:“聽說你因為跟一個內蒙的女孩子有來往鬧得你妻子要跟你離婚?這就不好了嘛。”

致遠很想跟領導解釋一下,但是領導沒有耐性聽他說,領導說你不要給我解釋,反正這事也沒人追究你我隻是提醒你要注意一點兒。你跟金處長也要注意上下級關係,不要搞團團夥夥,不要背地裏有小動作,有意見可以提,但要心平氣和。

致遠一下子明白了,他跟陳琳說的話,金處長全知道了。本來致遠想把孫經理那筆讚助費的事情向領導反映一下,但是他覺得這事太重大了,很可能毀了金處長一生。於是忍了忍,把委屈都咽進肚子裏。

單位的人很快都知道致遠跟內蒙女孩子的事情了,這種新聞向來傳得很快,而且很快就有了幾個版本。一種說法是致遠讓內蒙女孩王琨流產了,給了王琨五千塊錢私了;一種說法是致遠跟老婆鬧離婚,要跟王琨結婚;一種說法……這些說法後來都傳到致遠耳朵了,但是致遠一點兒辦法都設有,他覺得自己麵前有無數張嘴,他無法去堵住每一張嘴呀。致遠就想,你們說吧,反正你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致遠想得太簡單了,他沒有想到這些輿論隻是烘托和鋪墊,真正的臨門一腳在後麵。不久,有領導就發話了,說像致遠這樣的幹部,不適合在機關工作,要放到下麵鍛煉一下。於是,他這個被單位譽為“第一筆”的人,被放到下麵一個自負盈虧的單位工作了。

一切的一切,致遠覺得都沒有必要去解釋了,走吧,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他在辦公室同事們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收拾了自己的物品,起身回家去。沒有人說話,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這個時候的任何安慰都是多餘的。

但是,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琳突然叫了一聲,說道:“王老師,你等一下。”

致遠就站住了,回頭看陳琳。

陳琳說:“有句話我要說,我對不起你王老師,那些事情都是我告訴金處長的。”

致遠點點頭,說:“我已經知道了。”

“王老師……”

“謝謝你,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對我說的,你說了,我就高興。”

致遠從自己的一堆物品中,抽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對陳琳說:

“這是我平時寫的一些材料,裝訂在一起了,留給你吧,說不定可以參考參考。”

致遠說著,拿出筆在材料合訂本的前麵,寫下幾行字:

讓昨日不平心的事

隨風淡淡而去

我心中隻留下

共同走過的日子裏那些

美好的記憶

人類長河裏日夜奔湧的

是純淨的關愛

天地間無限伸展的

是男人的襟懷

陽光下寂寞中

我祝福你

祝福所有熱愛生活的人明天

擁有一個好天氣

把合訂本交給陳琳,致遠走出了辦公室,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