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遠覺得像做夢一樣,在電話裏不知怎麼感謝金處長的妻子才好,一個勁兒地說:“謝謝你嫂子,謝謝你嫂子,謝謝你嫂子,謝謝你嫂子、嫂子……”
電話那邊傳來了啜泣聲。
致遠也一下子啞了,陷了一種莫名的壓抑中。
雅蘭聽致遠說了小說的好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孕育孩子的時間。她算計了一下,距他們規定的元月份的日期隻有半個多月了,她就興奮地對致遠說:“我說過,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現在我宣布,進倒計時。”
然而,就在這半個月內,雅蘭生病了。前一陣子,她就感覺小腹脹疼,原想是天氣冷,胃受涼了,就仍舊堅持沒有用藥。但是眼看快到元月份了,鬧得厲害起來,她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果是子宮內鬧病且需要手術。
雅蘭哭了兩天,最後還是在致遠的一連串歎息聲中,去醫院手術了。這病不能拖下去了。
月餘,雅蘭出院了,致遠很小心地接她回家。醫生一再叮嚀他們,說最近一個時期不能有夫妻生活,否則會危及到雅蘭的生命,說得很嚴肅,兩個人都惶恐地點了頭。
當晚,兩個人對坐在床上,遠遠地,似乎連挨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兩個人覺得很別扭,像是兩個陌生人被困到寂靜的夜晚裏的一間狹小的屋子裏,都局促不安。
外麵落雪了,是今冬第一場大雪。隔著窗玻璃,他們依然可以看清歡快飛舞的雪花。是一場好雪,明天早晨,大街上一定會有許多孩子在雪地上嬉鬧了。
記得去年的雪天裏,他們曾經說過,將來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在雪地裏堆雪人的,但是,他們這一生卻不能生育孩子了。
大概兩人都想到了去年的話,於是兩個人的目光都從窗外的雪地上,移轉到屋內牆壁上的男孩身上。看了許久,雅蘭就起身一把扯下了畫著男孩子的紙張,但不等她撕碎,致遠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後讓紙張上的男孩又貼回了原處。
兩個人終於打破了局促不安的氣氛,在朦朧的淚眼中,慢慢地接近,終於擁成一團。
三。過濾的陽光
無風的夜晚,雪下得格外歡暢,在寂靜的黑暗裏,細軟地覆蓋了東邊那座圓錐形的山丘和山丘下麵的那個山村。覆蓋了山村夜晚一些本該有的聲音。那些看家狗們也一聲不叫了,離開了蹲守的門戶,夾著饑餓的肚皮,在雪地上盲目地跑跑停停,偶爾會豎起耳朵,對著孤獨地立在黑暗中的樹木,很不理解地呆呆出神。
這座圓錐形的山丘叫釜甑山,山下麵的村子就叫釜甑村。在村子北邊最後一排村舍中,有三間低矮的瓦房被厚重的積雪壓迫著,雪花撲打著幹裂的窗戶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三間低矮的瓦房中,也有一團人體散發出的溫暖,在一團溫暖裏,也響著一個男人的鼾聲,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大多數的夜晚,父親的鼾聲響在別處,三間小屋於因為少了這樣有力度的鼾聲而降低了不少的溫度。
父親在外麵一所學校裏教書,後來還當上了校長。那時候在我眼裏,當校長的父親遠不如鄰居重用和立秋的農民父親神氣,重陽的父親經常帶著重陽去山裏追趕野兔,去屋簷下掏鳥窩;立秋的父親給立秋製作了滑冰車和多棱鏡;而我的父親很少待在我們身邊,他星期六的晚上回家,星期天的晚上離去,把許多農活兒都留給我們。
父親回來的時候,我總覺得家裏突然顯得擁擠起來,似乎一下子增添了很多東西,仔細看看,也就多了父親這麼個人。
但是多了父親這麼個人,三間低矮的瓦房就覺得滿滿當當的丫。
最初父親還不會喝酒的時候,我和姐姐都喜歡父親回來的這個晚上,這倒不是因為屋子顯得滿當了許多,而是我們飯桌上的食物一定會豐富起來。
隻是,父親每次回來的那個晚上,母親就突然變得凶巴巴的,黑夜還沒有完全聚攏起來,她就像把雞鴨趕進窩裏似的,把我和姐姐趕進被窩,逼著我們快點閉上眼睛。母親那種火燒火燎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得好奇,我總是從被窩探出頭,偷偷看著父親那張陌生的麵孔。父親很少跟我們說話,瘦長的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憂鬱,衣服穿得樸素整潔,一邊倒的頭發梳理得很有秩序。他常常坐在土炕邊上,看著母親收拾屋子,或者做一一些針線活兒,那樣子像家裏來訪的客人。
他就是我的父親?他怎麼不像別人的父親呢?我經常看著他想。
這個雪夜,父親回家了,像往常一樣,母親很早就吹滅了油燈,黑暗占據了狹窄的屋子。我聽到我們粗粗細細的喘息聲,在黑暗裏一起一伏的。粗粗細細的喘息聲中,屋子裏的空氣漸漸濃稠起來,漸漸地升著溫,而我也漸漸地滑到了黑暗的深處。
到了後半夜,我被母親的一聲驚叫嚇醒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睜著惺忪的眼睛看著坐起來的母親。窗外的飛雪已經停止了,把一片銀白的光映照進屋子裏。在銀白的光裏,父親仰起裸著的身子,警覺地四下看著,說,什麼什麼?在哪裏呀?
母親緊緊裹著棉被,伸出一隻手指著黑暗處的一點,說你看你看順兒就蹲在那裏!母親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味道,仿佛嗓子裏被堵塞了什麼東西,她在堵塞中費力地擠出一絲沙啞的聲音。
父親點亮了油燈,油燈在深夜顯得比往常亮了幾倍,母親伸手指點的地方,什麼也沒有。父親對母親說,你又做夢丁?父親說完歎息一聲,吹滅了油燈。
但是母親又在黑暗裏尖叫起來,你看你看,順兒就蹲在那裏你怎麼看不見?
這次父親有些慌張了,他倉促地去點油燈時,不小心把油燈碰翻了。油燈亮起來,母親臉色蒼白地縮在牆角裏,渾身打顫。父親怔怔地看著母親指點的地方,半天才自言自語地說,你是幻覺吧?順兒怎麼能……父親發現我和姐姐都驚恐地從被窩探出頭來,就平靜了一下情緒,說你們不睡覺幹啥?睡吧沒事,你媽做了個噩夢。
我急忙把頭縮進被窩裏,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屋子裏橘黃色的燈光把父親和母親的影子投在我頭頂對麵的牆壁上,油燈的火焰冷不丁地閃爆一下,把混在燈油裏的雜質炸裂開,牆上的兩個影子也便跟著抖動一下。這時候,橘黃色的燈光裏透出一種神秘感燈光的色澤濃稠了許多,時間也像一塊軟化了的橡皮糖,越拉越長了。我屏住呼吸,耳朵聽著屋子裏細小的動靜,覺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寂靜中鹹分辨著父親、母親和姐姐的喘息聲,我細聽著自己的耳朵裏發出的金屬敲擊聲,就像手表裏齒輪轉動時發出的錚音,雖細小卻強勁而富有穿透力。
這樣的緊張狀態持續了很久,父親一直瞅著母親指點的地方,瞅著瞅著,也便發現有個黑影蹲在那裏,仔細看時,那黑影便倏地不見了,他就感到身上有些冷,起身去木櫃裏拿出一瓶燒酒喝起來。那時候父親還不會喝酒,我在被窩裏聽到了他被燒酒嗆得咳嗽起來,隨即一股濃烈的酒精氣味在屋子裏漫溢開。
叫順兒的人是我的哥哥,是父親和母親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一周歲的時候就死掉了。哥哥死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正鬧著離婚,按照母親的說法,我的哥哥是被父親害死的。一次,母親跟父親在屋子裏吵架,父親怒氣衝衝地跟母親爭辯著,後來母親突然放聲大哭,嘴裏喊叫著我的哥哥順兒的名字,父親仿佛遭了霜打的茄子,突然軟了下去順手閂上門,把我和姐姐閂在門外。裏麵的吵架聲漸漸平息下去,母親唏噓著,開始數落著父親的過錯,都是一些與哥哥有關的話題。我從門縫朝裏窺視,竟看到父親跪在母親麵前,噙著滿眼的淚水,一言不發。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對於我哥哥的死,從來沒有做過辯解,一生就背著這樣一個罪名生活著。
細長的門縫拉長了父親的臉和他彎著的腰,也使父親變得遙遠而弱小了。
後來,我聽了村裏年長者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講述,大致了解了哥哥的死因。據說,母親年輕的時候,在一個鄉村劇團裏唱戲一次到父親的村子裏唱《三姑鬧婚》,唱得很出色,我奶奶得知這個水靈靈的女孩子還沒有許人,就急忙托了媒人去說親。
父親是一個很英俊的小夥子,母親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時候就被他迷住丁,應該說被父親迷住的女孩子不止母親一個人,這不能算母親的錯誤。母親和父親認識半年就結婚了,當時兩個人都才二十歲,父親還在中學讀書。
我的哥哥出生的時候,父親中學畢業了,考取了濟南的一所大學,當時山村裏考出一個大學生真像雞窩裏飛出了鳳凰在周圍的村子裏轟動了一陣子。
父親上大學去了,把母親和哥哥丟給了我奶奶照料。奶奶看母親不再像當初看著《三姑鬧婚》裏的母親那樣水靈靈的丁,在奶奶的眼裏,考取大學的父親就是中了狀元,將來要做官發財使喚丫鬟了。
奶奶開始和母親吵鬧,等到父親從學校回來,奶奶就死去活來地對他講述吵鬧的原因,說母親是如何懶惰如何不孝,如何打了她等等,讓父親跟母親離婚。
據說,父親剛上大學不久,班裏有一個和父親同鄉的女同學,開始拚命追求父親。男人遇到了追求自己的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是否漂亮,他們大多會感到一種滿足和愉快,父親也是這樣。況且,母親和追求他的女同學相比,在姿色上就要遜色許多,更不要說氣質了。
閑暇的時候,父親經常和那個女同學一起去電影院或者馬路邊,說一些從來投有對母親說過的詞句。
不過,父親還算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他和女同學說了一些新鮮的詞句,隻是體會一下另一種感覺,並沒有要和母親離婚的意思。
他覺得自己有兒子了,不想讓另一個男人去做自己兒子的父親。奶奶明白了要讓父親離婚,就不能有這個孩子。她采取了很極端的做法。幾乎給母子兩人斷了糧食,隻給少量的紅薯幹吃,不滿周歲的哥哥吃不進這種東西的,母親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足,奶水已經枯竭了,哥哥餓得支撐不住時,母親就跑到鄰居家討要一些吃的。
在寒冬的夜裏,奶奶給了母親一床很窄的棉被還不能裹住母親和哥哥的身子,母親就把哥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溫暖著。哥哥熬過一周歲之後,隻剩下一把骨頭,再也熬不住了。
母親在哥哥死前,曾經在父親麵前列舉了一些奶奶的惡毒,父親並不相信,他覺得母親因為和奶奶吵鬧了,說了一些無中生有的話,他不相信自己的母親會有意折騰死她的孫子。因此,即使哥哥死後,父親也並沒有怪罪他的母親。那時正鬧災荒,一些成年人都在災荒中死去,孩子死去的就更多了,村莊周圍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亂墳崗,因此他認為哥哥死得很正常。
但父親還是傷心地哭了一場,死去的畢竟是他的兒子呀。母親因為身體虛弱,哭昏了幾次,一直把心哭冷了。
哥哥死後,奶奶再逼著父親和母親離婚的時候,父親的心就動搖了,畢竟學校裏有一個很有姿色的女同學拽扯著他。於是,父親婉轉地把奶奶的意思跟母親說了。我想,父親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定是微紅著臉,眼睛看著別處,話語疙疙瘩瘩的不太順暢。父親沒有想到母親沒有絲毫猶豫,就點頭同意了,她看著父親的臉說,明兒去辦手續吧。
母親知道父親過兩天又該返校了,下次回家應該是幾個月之後,母親似乎很理解父親,說要辦明兒就辦了,你利利索索地回學校安心讀書。這時候的父親突然有些猶豫了,事情的結局比他想象得快了許多,他抬頭看了一眼母親,目光剛剛觸碰到母親的眼睛,就像被灼燙了似的彈開了。
他沉默了,喘著粗重的氣息。很久,終於說,那麼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父親和母親走了十八裏路,去了人民公社的政府機關負責辦理離婚手續的人卻不在,兩個人又走了回來。
也許是天意吧,如果那次負責辦理離婚手續的人沒有外出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我和姐姐了。我甚至很極端地想,如果父母親離了婚,現在的許多家庭都將重新組合,父親跟他的女同學結婚,跟他女同學結婚的男人就要去跟另一個女人結合,另一個女人的男人說不定去跟一個外國女人搞跨國婚姻了……當然,這些家庭的孩子也不會是今天的這些孩子,今天的這些孩子也不會又組成了今天的新家庭。
父親和母親去人民公社辦理離婚手續的事情傳開了,周圍善良的鄰居見了父親,就把他拉到一邊責怪他,把奶奶對母親和哥哥使的一些手段講給他聽。一個鄰居講了,父親感到疑惑,許多個鄰居都這麼講,父親就開始反思了。
返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父親認真地向母親詢問了奶奶的一些行為,事實讓他感到內疚和震驚。總之,父親屬於那種注重情感的讀書人,如果不是這樣,他完全可以不顧道德和情感,去享受已經到手的幸福快樂,但是他沒有。那天夜裏,父親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他把絞繩的一端交給了母親,把絞繩係著的十字架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於是,我和姐姐就在絞繩牽著十字架的戲法中誕生了。
父親和母親沒有離婚,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父親返校不久,學校由於饑荒解散了,父親又回到了鄉村小路上於是奶奶再也沒有提及離婚的話艚。父親回到村裏當農民、當會計、當團支部書記、當民辦教師、當公辦教師、當中學校長,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自己的人生路,每一步都那麼沉重和艱難。
從今天和曆史的視角來看,父親即使離了婚也無可厚非。至於他離婚或者不離婚,究竟哪一種選擇更好,我們無法作出評判。但是就我個人來說,我寧可不出生,也不願看到一個跪在母親麵前的父親。
父親跪在母親麵前的時候,他的腰大幅度地躬著。
父親在那個雪夜喝酒之後,對酒精就有了一種特殊的依賴,他開始醉酒了,而且每年的冬季裏,他肯定要醉幾次。尤其那些落雪的日子裏。
我的記憶中,父親最早的一次醉酒,是在我七歲,距離春節已經不遠的一個雪天裏。我記不得父親跟誰喝酒為什麼喝酒的,隻記得他醉酒後,扛著一把鐵鍬在大街上東倒西歪地走,嘴裏喊叫著說,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
母親最初要把父親拽回家,但是拽了幾次都被父親甩開了。父親甩動胳膊的時候力氣很大,有一次把手甩到母親的臉上。母親的臉就紅腫起來,但是父親根本顧及不到母親的臉,他要去抓革命促生產了。
父親朝村外走去,母親流著眼淚氣憤地對我說,豐兒你傻愣著幹啥?快跟著他!
父親的身後,跟著一群孩子和幾條狗,熱熱鬧鬧的。孩子們不停地把一些雪球拋向父親,砸在他的頭上和臉上,有的把一寸長的小鞭炮點燃了,朝父親身上甩。父親笑著,聽到鞭炮炸響之後,他就喊一聲“砰!”孩子們也就哄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