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父親的腳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開始嘔吐起來,在他身後跟了很久的幾條狗立即撲上去。孩子們歡叫著,把雪球和鞭炮朝他身上甩去,父親臥在雪地上,已經沒有了抵擋的能力,隻是笑著喊叫著。

我衝上去趕開那些孩子,但是趕走了這個又上來了那個,後來孩子們把父親扔在一邊,都朝我圍攻上來,把雪球塞進我的後背和褲襠裏。我倒在離父親不遠的雪地上放聲大哭,在我哭喊的時候,父親卻看著我笑個不停。

孩子們終於鬧哄夠了,索然寡味地離去,隻剩下幾條狗還守候在我和父親躺倒的雪地上。雪耀眼的白,陽光落在雪地上,閃爍出淡黃的光芒。遠處的雪地上,有一團熱氣蒸騰著,不知道是哪條狗屙了屎或者撒了一泡尿。再遠處,被雪覆蓋著的山坡上,有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走動著,像銀幕上的皮影人,似乎走起來一顫一顫的。這樣的天氣裏,一定是誰家的父親正帶著他的兒子追獵野兔。

父親喊叫的聲音,被漸漸滲透出的酒力壓製了下去,他無力地臥在那裏,神誌迷迷糊糊的,眼皮開始耷拉下去了。他嘴邊的雪,在他呼出的熱氣蒸騰下,完全融化了,露出黑黝黝的泥土這時候,我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把他的一隻胳膊搭在我肩上,吃力地扶起他,將他的半個身子靠在我的脊背上,拖著他回家了。我們一步步朝前挪動,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條很深的溝痕那是我和父親磕磕絆絆的雙腳犁出來的……

父親醒酒之後,母親狠狠地辱罵了他一頓,她說你還算個人哪?

你簡直就是一條狗,你連條狗都不如!父親低頭聽著母親的辱罵,一聲不吭。最後,我聽到母親說,你以後還喝嗎?你就不能下狠心戒了?

父親這才動動身子,小聲說,要戒也容易,容易的……然而,春節到來之前,父親又醉了幾次,他爛醉如泥的身體經常靠在我彎曲的脊背上。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突然嬉笑著對我喊叫“酒鬼”,我惱怒地衝進他們當中,後來不知怎麼就被他們打翻在地上,鼻裏流出了血。

回到家裏,母親看到我的嘴唇紅腫著,問怎麼回事,我平靜地說自己不小心摔一跤。而在心裏,我卻狠狠地罵了父親一聲酒鬼。

我們當地的春節,最熱鬧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對於我們孩子來說,等待了一年的時間,就是等待這個晚上。

白天,父親和母親一直忙碌在鍋灶前,他們蒸了饃,蒸了包子,蒸了年糕,還在油鍋裏炸了一些摻著許多澱粉的肉丸子,炸了一些捏造成各種形狀的麵點心。到了晚上,土炕就像一個大烙鍋,人躺在上麵被烙得翻來覆去睡不著。溫熱而略帶潮氣的屋子裏,飄著油炸食品的香氣,還有新蒸饃的甜味兒,這些氣味也使我難以睡。而母親卻不停地催促我和姐姐快些睡去,她說你們還在那裏翻騰什麼?

睡晚了半夜起床又困得像癩皮狗兒。

父親在年三十的晚上,總有幹不完的事情,他們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半夜裏要用的物品。在供台上,他們擺放了兩個大紅蠟燭要在後半夜村人中的晚輩來拜年時點燃起來,照亮整個屋子在餐桌上,他們準備了幾個涼菜和幾種燒酒,準備了茶水和自己油炸的點心,準備了一些劣質的糖塊,款待前來拜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一切都收拾停當了,他們各自做最後一件事情。母親把給我和姐姐早就縫製好的新衣服拿出來擺放在我們的頭頂上,等待我們半夜醒來穿在身上。新衣服縫製完的時候,我們曾經試穿了一次,之後母親就藏了起來,不到這個時候絕不會拿出來的。父親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了藏著的鞭炮,這些鞭炮剛買回家的時候,父親取出幾個讓我試放了,就神秘地藏了起來,不到這個時候也是決不肯拿出來的。他從鞭炮中精心挑選出一個炮仗,用一根針把炮仗的引信挑開,讓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藥,然後,父親把這個炮仗放在灶間的門後麵豎立著半夜起床,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這個炮仗,之後去把家門打開。倘若這個炮仗的聲音響得幹脆利索,似乎就預示著新一年開門的吉利,因此父親在挑選這個炮仗的時候,格外用心鄉村的拜年活動從後半夜的兩點鍾就開始了,每個家庭的女人留守在家裏,迎接來拜年的晚輩和祝福,男人們除去很年老的、身體有病的,其他的都去自己長輩的家裏拜年,三歲以上的孩子大都參加了這個類似朝拜的鄉村活動。

那年月村裏沒有一台電視,年輕人隻能聚在一起打撲克,淩晨一點鍾的時候他們就在自家的院子裏開始燃放鞭炮。

我通常是在兩點多鍾被母親叫醒,這時候父親和母親已經準備好了午夜的年飯。按照規矩我和姐姐穿好新衣服,走到父親母親麵前給他們拜年,姐姐恭恭敬敬地問了爸爸好、媽媽好之後,就輪到我了但我隻叫了一聲媽媽好,然後就站著不吭氣,垂著頭。母親說,你還沒問爸爸好呢,你怎麼……傻了呀?爸爸站在我麵前,愣愣地看著我,有些吃驚。母親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說,快問你爸爸好。我扭了扭脖子,歪頭瞅著爸爸說,酒鬼!我剛說完這句話,母親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臉上,父親歎息一聲就從我身邊走開了,對母親說,你別招惹他了,大過年的讓他哭叫呀?

據說這個時辰是不能流淚的,這個時辰流淚了,一整年都晦氣,即使家裏死了人,也要暫時擱置起來,歡歡喜喜過了年,再把該哭的聲音哭出來。母親也就歎息一聲,不跟我較勁了。

挨了一巴掌,我的情緒沒有受到多少影響,母親的巴掌落得很輕。等到父親走開了,我就跑到院子裏,用一根木棍挑了長長的鞭炮燃放,但是我的鞭炮經常被左右鄰居孩子們的鞭炮聲淹沒了。站在院子裏能聽清遠遠近近的村莊傳來的鞭炮聲,那些很遠的聲音,聽起來像鍋裏滾沸的稀粥,沉悶而黏稠。

總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半大孩子,在別人還沒有吃完午夜年飯的時候,就歡快而急促地拍響了房門。父親聽到拍門聲,就讓母親把沒有吃完的年飯端走,他小碎步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半大孩子們就亂嚷嚷地喊伯伯好大媽好,叔叔好嬸嬸好,哥哥好嫂子好……父親和母親分不清是誰喊叫他們了,嘴裏一個勁兒地應答著好好好,手裏忙著倒酒分糖。孩子們誰都不坐下喝酒他們從父親手裏領了一塊或者兩塊糖塊,呼啦啦地撤出屋子,像潮水一樣退去,接著,我們就會聽到鄰居的房門被拍得砰砰響。再接下來,我們的房門又被拍響了,第二批第三批……人流一批接一批地漫過來。

鄰居的女孩子跑來和姐姐結伴,她們走後不久,父親也便帶著我出門了。臨出門的時候,母親就叮囑我,說管住你爸爸,不能讓他喝酒!

天空落著小雪,鋪了雪的街道在黑夜裏泛著白光。大街小巷上,燈火閃爍,說笑聲迭起。成年人手裏舉著手電筒,裏麵的電池大都是新買的,射出了雪亮的光柱。這些光柱在人們的頭頂上相互交織著,照著雪地。照著街道邊的樹木照著積雪的屋頂……把夜晚照得搖搖晃晃。孩子們手裏挑著紅燈籠,裏麵蠟燭的光跳躍著,把暗紅的光線映在雪地上,他們走過的雪地也就變成了暗紅色。在黑夜裏,燈籠從對麵走來,看不清挑著燈籠人的臉,隻有一個人的輪廓在暗紅的光裏朦朧著。倘若從遠處看,就連朦朧的人影也看不到,那些穿梭的燈籠仿佛自己長了腿,在黑暗裏飄忽遊動著。那景象,多少年之後在異地他鄉回想起來,如在夢中。

人在雪地上摔倒是常有的事,摔倒的人和沒摔倒的人就一起嘻笑了。也有喜歡惡作劇的半大小子,藏在某黑暗處,等到一些結伴拜年的姑娘走近,突然發出幾聲怪叫,或者向她們眼前拋出點燃的鞭炮,就會聽到姑娘們發出長長短短的尖叫,驚恐的叫聲多半被她們誇張丫一些,半大小子們就在姑娘們半怒半喜、帶著興奮和善意的嗔罵聲中,心滿意足地跑開了。

我跟在父親身後穿過一條條街巷,去那些長輩家裏拜年。父親叫對方哥哥,我就叫伯伯,父親叫叔叔伯伯的人,我就叫他們爺爺,掌握了規律之後,我就不需父親指點了。

事實上我是管不住父親喝酒的,每到一戶人家,主人必定熱情地招呼父親喝酒,而父親也就喝了,不多喝,隻一小酒杯。但是走過二三十戶人家後,父親的腳步就趔趔趄趄,說的活也多起來,說話的音調逐步升級。我知道父親快要醉了,再後來,父親給長輩拜過年,不等他端酒杯,我就拽著他朝外走。父親的一隻手被我拽著,身子歪斜,另一隻手快速地從主人手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黑暗漸漸退去,隻有一些僻靜的角落還殘留著淺淡的夜色,街道上拜年的人稀疏起來,這時候父親就徹底醉了,在我的攙扶中,沿著街巷趔趄地走回家。他一次次摔倒,我一次次吃力地把他拽起,走到家後,我們的新衣服上都沾滿了雪和土。

母親照例要大罵父親,一向寡言的父親這時候卻有說不完的話,他說你罵吧我才不怕你罵哩,我一不偷盜二不搶三不耍流氓四不反對黨,你罵吧,共產黨好社會主義萬歲,我沒犯法你能把我怎麼樣?

父親弓著腰,站在屋子中央,盡力支撐著幾乎要癱下去的身體,不停地揮動著手。我的姐姐怯怯地走到他麵前,說你睡吧爸,你睡一會兒就好了。

姐姐的羊角小辮被父親抓住,拽著,姐姐抻長了脖子,嘴角咧扯到耳根。

你走開。父親甩開了姐姐。

爸,你睡吧。姐姐很希望父親立即躺下睡去。

但是被酒精燃燒著的父親,此時不能有一刻的安靜,他把姐姐朝一邊甩去,凶著眼看我,故意拉出了很醜惡的麵孔。

你過來我命令你過來。父親用手指點著我。

我不像姐姐那樣乖巧,撒腿就要逃跑,卻被他抓住了後衣領,他用手掐著我的脖子,手指一緊一鬆,說,你叫我爸爸,叫呀!

母親慌張地衝過去,試圖從父親手裏把我奪下來,但是父親的兩手緊緊地箍住我的脖子,母親就逼著我說,豐兒,快叫他一聲,你不叫他能掐死你!

我倔強地怒視著父親,死也不吭一聲。母親隻好去掰父親的手,父親的手鬆開了,卻抬手對著母親的臉打了一巴掌,說你們給我滾出去都去死吧!

父親醉酒後,完全沒有了他平時的文靜,脾氣異常暴烈,母親在這個時候不敢與他較勁,就放聲大哭了。母親不管這個日子能不能悲痛地哭泣,她像死了娘一樣悲切地哭叫,一邊哭著一邊喊叫我哥哥順兒,但是她無論喊叫誰的名字,對父親都起不了震懾作用了。父親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屋子中央蹦跳著,練習著誰也看不懂的拳腳。

母親轉身朝屋子外走,說你讓我死我就死給你看。我死了你去打你那個梅吧。母親說的那個梅,就是追求父親的女同學。

我和姐姐急忙跟著母親一起朝屋外走,走到了院子裏,母親才突然站住,回頭瞪著我和姐姐,說你們跟著幹啥?回屋於看守著他!

母親當然不會去死的,這樣的話我們聽了無數次了。母親出了家門,拐到鄰居家躲藏了,把我們留在家裏照料父親,我和姐姐不敢進屋子,就站在院子裏監視父親,防止出現什麼意外。父親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漸漸地支撐不住了,躺倒在土炕上,隻幾分鍾的時間就發出了響亮的鼾聲。

外麵的大街上,穿著新衣服的孩子們聚攏在一起玩耍,那些笑聲隔了幾排屋頂,飛落在我家院子裏。我對姐姐說,你在家裏吧,我出去找媽。姐姐知道我想出去跟孩子們玩耍,姐姐就生氣地說,你走吧,你走了我告訴媽,就說你不在家裏看守爸,看媽不收拾你!

最後我還是跑了,姐姐就一個人待在屋子裏。

等到我在外麵瘋了一陣回家,父親已經醒過來,坐在土炕上愣愣地出神,眼睛有些浮腫。看到我進屋,他瞟了我一眼,仍舊把目光盯住屋子隨便的一個什麼地方,似乎在回憶一些往事,思緒費力地穿越著某段被堵塞了的空間。

外麵的天漸漸黑下來。屋前屋後的人家已經亮起了油燈,不斷地有誰家的父母扯著嗓子喊叫他們的兒女回家了,有冷不丁地響起的幾聲狗叫還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在遠遠近近地炸開。這些聲音在傍晚快速下垂的暮色裏,顯得那樣急促,那樣溫暖。

這時候,父親在暗影裏動了動身子,抬頭看著我姐姐,疑惑地說,你媽媽呢?

我姐姐搖頭。父親醒來的時候,姐姐就不害怕他了。

出去找找她。該吃晚飯了。

其實我知道母親在什麼地方,但是母親不準我們說。父親讓我們出去找找,我們就跑到鄰居家,把父親的一些情景轉告母親。母親說,你們就告訴他找不到我,就說我死了!

鄰居的女人也說,不要回去,在我們這兒吃完飯,在這兒睡一個晚上,嚇唬嚇唬他。

我們在外麵消磨一些時間才回家,說到處找不到母親。父親在黑暗裏動了動身子,有些緊張地說,她能到哪裏去了?再後來,他就站起來在屋子走動,偶爾會扭頭凝視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

當然,母親在鄰居的家裏,也不停地打量窗外的夜色,她堅持到別人家裏吃完飯的時候,就再也不能堅持了要起身回家做飯。她知道父親醉酒後。把胃裏的食物都吐出來了癟癟的胃裏卻還殘留著一部分酒精,這個時候最容易傷了胃。

母親走進家門,拉長著臉一句話不說。父親小心地觀察了母親的臉色,然後輕聲問她到哪裏串門了,卻聽不到母親的回答。

屋子裏一片寂靜,隻聽到母親在灶間燒飯的丁當聲。

這種沉寂的時間不會拖延太久,母親就突然發出憤怒的責罵聲,她說,你害死了順兒,又想害死豐兒,你恨不得我們都死了呀。父親很內疚的樣子,小聲說,怎麼又扯順兒,別提順兒的事,我喝酒跟順兒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想喝醉。

你不想喝醉,怎麼醉得像癩皮狗?

父親很認真地說,到了誰家都讓喝一杯,一杯一杯就多了。

母親瞪眼盯著父親問,誰讓你喝你都喝?就不能不喝。

不能。父親說,人家那麼熱情,看得起你才讓你喝,不能不喝。

之後,無論母親再罵什麼,父親就不吱聲了,他走到灶間,盡量找一些能做的事情做。

父親又恢複他的樣子,一切也就平靜下來了。

從此以後,對年的企盼變成了對年的恐懼。因為每年的大年初一,幾乎成了父親法定的醉酒日,母親也在這一天要大哭大鬧一場。

而我和姐姐就要在恐懼裏度過艱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