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快樂隻屬於別的孩於,我沒有。我們家裏雞飛狗跳的景象,倒是給那些喜氣洋洋的孩子們,又增添了些許快樂,他們常常追隨在醉酒的父親身後,快樂地嬉鬧著,最後擁擠進我們家的院子裏,聽父親的醉話聽母親拖著唱腔的哭泣。

我沒有辦法把孩子們趕出院子,這個時候我們家的院子似乎已經不屬於我們的了,它成了大家娛樂的場所。隨便的什麼人都可以進進出出的,他們甚至走進我們屋子裏喝水,或者東瞅瞅西看看的。

看著這一切,我心裏有說不出的煩惱。

當然,在父親醉酒之外,還有讓我更恐懼的事情,那就是請人吃飯,被請的人主要是生產隊長,還有生產隊裏的會計,他們控製著我們家裏的糧食。我們家裏過年預備的最好的魚肉,都跑到這些人肚子裏了。

那是一個靠掙工分吃飯的年代。我們家裏隻有母親去生產隊裏勞動,母親的工分隻能掙出她自己的口糧,按照規定,父親每年要向生產隊上交一百多元錢,給我和姐姐買口糧。那時父親已經吃皇糧了,每月有二十四塊錢的工資,扣去他自己每月要交的八元錢生活費,剩下的這些錢僅能維持我們家庭的基本消費。

不給生產隊交錢,他們隨時都可以停發我們的口糧。那一年麥收後,生產隊在打麥場上分麥子,母親對我說,你去看看,先排著隊去。後來我才明白,其實母親隻是為了躲避一些尷尬的場麵,就把我派出去了,家裏的這種尷尬的事情,大都由我去支撐著。在母親眼裏我是個男孩子,受人嘲笑幾句,或者給一些冷臉沒有多少難堪的。但是母親錯了,母親不知道我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不知道別人的那些冷嘲熱諷給我的成長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障礙,如果她明白,她肯定不會把我推出去的。

我拎著一條口袋,隨著熙攘的人流去了打麥場。六月末的太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脫了殼的麥粒,照著山一樣堆起來的麥秸草,照著男男女女黑黝黝的臉膛。

男男女女們都在一架大磅秤前排起了長隊,略顯疲憊的臉上掛著莊嚴的神色,目光投向了生產隊長。麥場的邊緣處。有幾頭牛臥著,尾巴不停地卷曲在身上轟趕著蒼蠅,陽光鬧哄哄地圍在牛身邊,把牛曬得困倦懶散。

不知誰家的狗跑進了麥場,跟在幾個繞著打麥場瘋跑瘋叫的孩子身後,歡歡地躍動身子,竟從麥堆邊跑過去。看麥場的瘸子爺就對著那條狗猛吼一聲,一瘸一拐地把狗趕出了場地。

隊長披著一件白褂子,圍著金燦燦的麥堆轉悠著會計已經把算盤放在了磅秤的橫梁上,但是隊長還繞著麥堆思量著。今年天旱。

麥子減了收成,隊長的臉色有些陰暗,長長的一隊男女很關切地盯住他的臉色,仿佛要從上麵讀出一些文字。

隊長把於插進了麥堆裏攪動幾下,麥堆表層的一些麥子像山體滑坡似的滑下來。隊長攪動麥堆的時候,麥堆散發出新麥的清香,由於太陽的烘烤,麥子的清香中夾雜著溫熱的潮氣。彌漫了整個打麥場。隊長的手從麥堆裏拔出來,將手裏捏著的幾粒麥子,放在嘴裏咀嚼著,片刻就有白色的液汁從他的嘴角溢出。

隊長終於看著會計說,每人六十斤吧。

會計立即把算盤拿起來,習慣地搖動幾下,算盤珠子在寂靜的陽光裏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這種聲音把磅秤前麵的長隊攪亂了隊伍裏的男女開始推推搡搡的,都伸了脖子朝會計看去。

很多年以後,我聽到算盤珠子的聲音,仍禁不住心頭一顫一顫的。

隊伍朝前挪動著,我前麵一個女人碩大的臀,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到前麵熱熱鬧鬧的情形。我不安分地朝前探著身子,大概碰到了女人碩大的臀,那女人扭回頭挖了我一眼。

前麵的長隊緩慢地移動,一節一節地縮短著,我終於站到了排頭,把自己的口袋放到了磅秤上。這時候,會計抬頭看了隊長一眼,隊長就拉長著臉走過來,我看到他走路的樣子,心裏虛虛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飛起一腳,把我放在磅秤上的口袋踢飛了。

隊長說,不交錢吃屎吧

會計又低下了頭說,下一個。

後麵的人快速地擠上來,粗手粗腳地把我撥拉到一邊。

我拎起踢飛的口袋站在隊伍外,傻了似的看著金燦燦的麥堆,在會計的算盤珠子劈啪聲中,一節節地縮矮。分到了麥子的男人女人們,把鼓鼓的口袋綁到獨輪車子上,各自回家,打麥場上的人終於走光了。

太陽下空曠的打麥場上,隻有我和我的影子,還有空氣裏留下的麥香。我的腿像生了根一樣紮在那裏,嗅著甜潤的麥香。似乎永遠不想動彈了。

看守麥場的瘸子爺用掃帚清理著麥場,清理到我身邊的時候,抬眼看著我說,回去吧,該吃晌飯了。

我用力拔了一下自己的腿,沿著路邊慢慢地走回家。晌午的陽光那麼熱烈,而我的心卻是淒涼的。

快到家的時候,我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過春節的時候,我們家就必須請隊長吃飯了。當然別人家裏也要請。隊長是生產隊的領袖,他可以指派隊員去做一切農活,髒的臭的苦的累的,他讓誰去幹誰就要去。他還可以對隊員所做的農活挑三揀四,可以依據幹活質量的高低,扣除或者獎勵隊員一個兩個的工分。那時候的壯勞力每天隻能掙十個工分,到了年底一個工分可以領取八分錢,八分錢可以買一斤鹽巴,可以買一個半雞蛋,可以買一兩半豬肉……

隊員們把隊長看得比自己的爺爺還重要,過春節購買的精品食物可以不給爺爺吃,卻一定要請隊長來品嚐。

大多數人家都趕在過春節時請隊長,隻有過春節時家裏的食物最豐富。鄉下人那年月沒有冰箱冰櫃可以儲藏副食品,春節過後不久就開春了,天氣轉暖,拖不過正月十五,副食品就開始散發出異味,總不能把有異味的食物讓隊長品嚐吧?於是過了正月初一,家家戶戶都要搶先請隊長吃飯,要提前預定提前排隊。

請隊長就成了一種臉麵,一種對抗性很強的競爭。

不用問,請隊長這種熱臉去蹭冷屁股的事,還得我去幹。從初二開始,每天早晨母親就把我從被窩揪出來,去隊長家裏排隊。按照現在的觀點,隊長也不容易,那些日子每天都被酒精浸泡著,隻有早晨剛醒來的時候,能清醒一會兒。為了滿足許多家庭的需要,隊長不得不從早飯開始就去應付酒場,也挺累的。

這年初四的早晨,隊長家的街門緊閉著,天色已經亮了,街麵上有三兩個人縮了身子匆忙地走過,腳步聲在沒有雜質的清新空氣裏傳得很快很遠。我開始敲隊長家的街門,咚咚的聲音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懼,敲一敲停一停,設有動靜就擦一把鼻子上冷出的清涕,壯著膽子再敲

聽到院子裏的房門開了我急忙停止了敲擊。屋子裏走出隊長的婆娘,身上披著一件棉衣,扯著嗓子氣衝衝地說,誰呀?敲敲敲,煩死人了!

我說,是我呀大媽。

誰呀?這麼早敲個屁!

我說,我是豐兒,請隊長伯吃飯哩。

隊長的婆娘開了街門,並不理會我,轉身忙著打開了雞窩,悶了一夜的雞嘰嘰咕咕叫著,連飛帶跑衝出來。圈裏的豬聽到了動靜,也爬起來哼叫著,把兩條前蹄搭在圈牆上,仰了頭看隊長的婆娘。

屋子裏,隊長隔了窗說,今早兒在老六家吃飯。

我急忙追問,那麼晌午呢?

晌午飯在二眼家。

我停頓了一下,提醒隊長說,不是我爸前兩天就跟你說好了,今早晨輪到我家了……

說好了頂個屁用,說好了的人多著哩

隊長似乎又睡去了,我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看著隊長的婆娘喂完了雞和豬。隊長婆娘這才瞟我一眼,說你走吧你等著也是白等。

她把我輕輕地推出院子,然後關上了街門,我就推著門,帶著哭腔央求她說,大媽你讓隊長到我們家、到我家吃飯吧。

她已經轉身進屋子,邊走邊氣呼呼地說,他愛去哪兒喝就去哪兒喝,早喝死了利索她的聲音很高,一半是說給我聽的,一半是說給屋子裏的隊長聽的。其實她也很討厭隊長天天爛醉的樣子。為了隊長的醉灑,她沒少和隊長大吵大鬧。

隊長顯然聽到了婆娘的話,咕嚕了一句,就起床出了屋子,奔廁所去丫。我趕緊湊到廁所外等候著,這時候老六從外麵走進了院子看到廁所裏隊長露出的半個頭,也站在廁所外麵等候,側眼看了看我,明白我也是來請隊長吃飯的,就故意對廁所裏的隊長說,該走了,剛起床呀?

我朝老六走了兩步,說,六叔,把隊長讓給我家吧,我家請了隊長幾天了,說好今早上去的。

老六朝我翻了幾個白眼。不等他說話,隊長從廁所走出來,他上前拽了隊長的胳膊就走。隊長說,我還沒洗臉,我抹兩把臉再走。

老六始終不鬆手,說洗臉幹什麼你的臉也不髒,要洗到我家洗去。

隊長說,好,到你家讓你老婆給我洗。

隊長跟著老六走了,我隻能趕快回家向母親報告讓她停止燒菜燒飯。按照母親的吩咐,我請隊長還要去請會計,還要去請本家族的幾個叔叔伯伯。但是隊長是我們請的關鍵人物,隊長沒有請到,其他的人也不用去請了,我們家裏的那點精品食物不能分流。必須集中火力把所有要請的人一網打盡。

母親已經把一些精品食物擺在了案板上,等待我的消息,她看丁我臉上的神色,就知道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是她還是瞪著眼睛看著我,等待我說點兒什麼。

我站在她麵前低著頭,像做錯了事情似的滿臉愧疚,一聲不吭。

母親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對著我的屁股就打,說你啞巴了你怎麼不說話?你除去吃飯還能幹啥,去了這麼長時候幹什麼啦?你這個笨貨,你就不能拖著他就走!

母親一下又一下地打我,她越打越生氣,越打越想打。母親剛把我按倒打了一下,我就慌張地哭叫起來,這種哭叫並不是因為疼痛。

而是恐懼,等到母親甩開膀子打我時,我心裏反而踏實了雖也哭著,但哭聲裏明顯淡去了驚恐。我知道母親也就是打我一頓了,像過去一樣打完了就完了,並沒有新的花樣。疼痛倒沒有什麼,這種疼痛我已經體驗了無數次,我知道自己最後總能頂住的。

父親說,行了,你打他有什麼用,他哭得天昏地暗能把隊長哭來?

母親停住手喘息著說,那你說咋弄?那些肉我撒過鹽巴,還聞著有臭味了,你說咋弄?

母親氣衝衝地看著父親,那樣子似乎要把父親按倒一起打了。

父親說,明天再說,再追追隊長。

母親白了父親一眼,把腳下的一個小板凳一腳踢翻了父親被母親突然的舉動嚇丁一跳,渾身打了個激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母親,暗暗地觀察她的臉色,然後幫著母親收拾那些準備下鍋的精品食物,把它們放回了原處保存起來。

那年到了初十,我們仍沒有把隊長請到家裏,屋子裏開始散發出魚肉的臭味了。

母親又辱罵父親,罵父親是個窩囊蛋,罵父親沒肝沒肺隻有一肚子屎。父親沉默了半天,從木櫃裏拿出半瓶子燒酒。仰著脖子咕嚕嚕喝完,傻了似的呆坐著,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

母親看到父親喝酒,辱罵得更凶了,說你這個酒鬼,你誰也別請了,把酒都留著自己喝吧,喝死算啦。

父親噴出一口酒氣,搖晃著身子站起來,拎著酒瓶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的父親,嗬嗬笑起來,身子搖擺著。母親對我說去跟著他,他要到哪裏呀?他死了才好!

我跟在父親身後上了街,一些孩子看到父親拎著酒瓶,知道又有熱鬧看了,立即跟在我們後麵,一起朝隊長家去了。

正在門前的街道邊跟人說話的隊長,看到父親晃著身子走過來,他就說,校長你又喝醉了?不能喝就別喝,你那酒量也能喝酒?隊長不知道父親是奔他去的,他還想嘲笑父親幾句。

父親在隊長麵前站住了舉了舉手裏的空酒瓶說,騾子,我來告訴你,中午到我家裏吃飯,聽到了嗎:你敢不去,我砸爛你的騾子頭!

沒有多少人敢這樣提著隊長的綽號叫的,但是父親就這麼叫了而且用空酒瓶指點著隊長的頭。如果在平時,隊長準會像騾子似的跳起來,現在卻微笑著看父親,說你喝成這個樣子,晌午還能陪我喝嗎?能陪我就去。

父親看著隊長,目光威嚴地說,喝,誰喝熊了是孫子。我走了,你自己去,我才不來叫你了呢!

周圍的人嬉笑起來,父親對著他們掄了掄胳膊,似乎很不理解地問,你們笑什麼?他敢不去嗎?喔唷,你們笑什麼?

隊長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也咧著嘴笑。父親不再理睬他,轉身又去了會計家裏。

轉了一圈後,父親趔趄著身子回了家很牛乎地對母親說,快準備吧,中午都來吃飯。父親說完,就喝了半碗醋,躺倒在土炕上,嘴裏說,哼,狗兒子們,跟我較量呀,你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們長了幾個頭,你們是銅頭鐵臂呀?不怕我砸爛你們的狗頭?喝,誰喝熊了是孫子……父親的聲音由高到低,漸漸地被呼嚕聲代替了。

後來我才知道,父親這個時候睡覺是養精蓄銳,為了中午跟隊長他們喝酒。他把中午的喝酒當成了跟隊長之間一種力的較量。

母親看著躺下的父親,有些疑惑,擔心他說的是醉話,於是就問我,隊長真的來嗎?

我也像父親那樣很牛乎地說,騾子不來就砸爛他的頭!

母親說,咿喲,你們都能耐了,好,我準備菜了,隊長他們不來,我砸爛你們的頭。

正如父親說的一樣,那天中午隊長和會計很自覺地走來了,這時候父親已經醒來。母親看到隊長進了院子,急忙對正在灶間燒火的姐姐說,快站起來,別擋了伯伯叔叔的路。姐姐就慌忙用手把灶間的茅草朝一邊劃拉,給隊長和會計他們的腳下理出一條子坦的路,然後縮緊身子站到一邊,隊長從姐姐麵前走過的時候,隨手揪了一下她的羊角辮子。

隊長拍了拍母親的肩說,別做那麼多菜兩個就行了。

母親說,大兄弟你裏麵坐,我做幾個菜你吃幾個,家裏窮,也沒有好做的做給你吃。

隊長就又順藤摸瓜,隨手捏了一把母親的臀部。

父親早已把酒擺上了餐桌,餐桌上擺放了六個涼菜,隊長他們六七個人跳上了土炕坐好,父親就開始斟酒。最初,幾個人都顯得很文雅,都說自己這些日子已經喝爛了腸子,都把自己的酒杯子攥在手裏表示不喝燒酒了。父親就去他們手裏把一個個酒杯摳出來,斟滿了酒。

三杯酒過後,情景就不同了,每個人的眼神裏都有了閃亮的光,臉色也紅潤起來,說話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了,相互之間為了一滴酒開始糾纏不休。

父親看到隊長酒杯裏的酒欠了幾毫米,就說,倒滿、倒滿,淺茶滿酒,這是規矩。

隊長說,操,就這點兒你也計較來。咱倆喝三杯,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