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你能唬住我?嘁!三杯就三杯。

喝完三杯酒後,父親喊母親過去給隊長他們敬酒,隊長死活不喝,說你讓你老婆喝我就喝,你老婆不喝我們怎麼喝?

父親說,我代喝行吧?我代喝。

隊長痛快地喝了,會計痛快地喝了,其他人依次喝下去。別人喝一杯,父親也喝一杯,喝了一圈後,父親抓酒杯的手有些搖擺了,隊長就笑,說行了行了,就你這酒量還跟我較量哩。

母親擔心父親喝醉,站在旁邊提醒父親,說你讓隊長他們多喝點兒,你就少喝兩杯吧。父親很氣憤地瞪了母親一眼讓母親忙她的去,母親慌慌地退去了。母親退下後,父親咕嚕了一句,說,我就討厭男人喝酒的時候,女人在一邊像烏鴉一樣地叫,本來喝不醉也讓她們烏鴉醉了。

隊長開始嚼一根魚刺,不知為什麼他就喜歡嚼魚刺,所有人都把魚刺剔出來留給了他。他聽了父親的話急忙點頭表示深有同感。

這時候所有人都喝得微醉了,父親提出了口糧的問題,隊長把一嘴的魚刺咽下去,像被魚刺噎著嗓子,脖子半天靜止不動,父親的眼神裏就流露出一絲慌張。

隊長呼出一口氣,似乎緩過了勁兒,猶豫著說,口糧嗎?按說你們幾年一直沒有交一分錢……不過也不能餓著肚子吧?是不是會計?

會計點頭說,隊長你說了算,你說怎麼給就怎麼給。

父親不等隊長說話,急忙搶著說,我可沒有錢給你們。還得欠賬。

會計說,還轉往來賬吧。

所謂轉往來賬,就是把今年欠的口糧錢,轉到去年的賬上累計起來,以後有了錢再還。父親那時候隻知道年年累計,已經累計了五六百元了,當時村裏勞動力最多的家庭,一年隻能掙到二百元左右,我們家的這筆欠債算是很大了,父親自己也不清楚哪年哪月能還清欠款。父親有父親的主意,先吃飽了肚子再說,以後怎麼辦那是以後的事情。一九八三年我們村實行了責任田,生產隊解散,清理欠款的時候,我們家欠了一千五百多元,許多人都替我們捏著一把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父親和母親侍弄的責任田,當年收了一千多元,趕巧父親的工資也增加到每月一百多元,於是父親一年就把十幾年的欠款全部還清了。

應該說,父親當時很英明,他就像爭取最惠國待遇那樣向隊長會計爭取到轉往來賬的待遇,使我們家度過了最困難的日子。當然,父親為此也付出了一些自尊。

會計答應轉往來賬之後,父親心裏又可以踏實一年了於是他興奮地端起酒杯又要跟隊長和會計喝酒,而隊長和會計堅決不喝了。隊長給父親戴了個高帽,說我不跟你喝誰不知道你喝兩瓶酒都不醉?我熊了,我不喝了。

父親就笑了,說你承認你熊了就好,這次就饒了你。

送走了隊長和會計,父親就開始嘔吐,並不停地叫罵著,大多是罵隊長和會計的,那口氣完全是一個勝利者。母親擔心父親的叫罵聲傳到外麵,她就想讓父親趕快躺下睡去,把父親推倒在土炕上,但是父親正處在興奮期,他不喊得筋疲力盡不會倒下的。

像往常一樣,父親醒酒後,又被母親臭罵一頓,而父親也仍沉默著。母親說,每次喝每次醉,你就不能少喝?人家隊長他們都不喝了,你還在逞能,還要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等到母親罵完了,父親才說了一句話:我不喝醉咋說出口糧的事?

母親說,怎麼不能?喝不醉就不能說了?嗯?

父親歎息一聲,又歎息一聲,垂下了頭。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隊長的兒子小寶也上一年級,小寶和隊長一樣成了我們班裏的領袖,他可以隨便指派我們替他做值日生。

那年夏天,教室門前放了一口比我還高的大水缸,值日生的主要任務就是上學後把水缸左滿水,我們用這些水洗臉洗手,灑在教室裏降溫

這天,輪到小寶做值日生,上學後他就斜著眼對我說,你去提水去,把水缸提滿。

隊長一腳踢飛我的口糧袋子的事,我一直記恨在心裏,見了小寶牛乎乎的樣子,就想收拾他一頓。現在小寶指手畫腳命令我,我當然不會理睬他白了他一眼轉身走開。小寶的臉就漲紅了,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小寶說,好呀,你敢不去,你等著我收拾你。

我說,我等著你娘!

小寶瞅了瞅我,知道他的拳頭不比我的大,就沒吱聲,又指派別的同學去提水了。

到了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圍著水缸喝水。小寶已經糾集了幾個同學,站到我麵前看著我喝水,說你不要喝多了,喝多就成了小酒鬼了。周圍的幾個同學立即哄笑起來,顯然他們在侮辱我的父親,於是我放下喝水的大鐵勺子說,喝得再多也不如騾子能喝。

就在我要離開水缸的時候,小寶對身邊的幾個男生使個眼色,說我們把小酒鬼抬進水缸裏,讓他喝個飽吧。他剛說完,幾個男生就呼啦地圍住我,有抓我胳膊的,有抓腿的,還有人拽著我的小雞雞。

他們把我抬起來,朝大水缸裏丟去,並不停地把我抬起的頭一次次摁進水裏,等到老師趕過來打撈我時,我的肚子已經裝滿了水。

兩個老師倒提了我的腿,折騰了半天才把我肚子裏的水倒出來。我站起來後,看到小寶正在一邊嬉笑,就快速抓起地上的石頭,老師和小寶都沒有反應過來我已經把石頭砸在小寶頭上。

小寶急忙捂住頭說,好呀你敢用石頭砸我,你要是把我的頭砸……

小寶的話沒說完,就看到自己摸了一把頭的手血淋淋的他就“哇”地一聲哭了,撒腿朝家裏跑,邊跑邊像殺豬一樣嚎叫著。他是被他手上的血嚇哭的。

一個老師當即用手指戳了我的腦門一下說,你想砸死他呀?你真能惹是生非!

老師正在批評著我,隊長的婆娘屁股上像著了火似的跑到學校,隨後隊長也快步趕來。我站在老師麵前沒有跑開,我想有老師在她不敢把我怎麼樣,老師也是這樣想的,所以老師也沒有讓我跑開還準備去給隊長的婆娘做一下思想工作。但是不等老師說話,隊長的婆娘就從老師麵前一把把我抓過去,對著我的屁股就踢。

我母親聽說我和小寶打架,隊長的婆娘跑到學校了,就覺得要出事,也撒腿跑來了,正好看到隊長的婆娘踢我的屁股,母親就衝向隊長的婆娘,於是誰也看不清兩個女人的臉了,她們的臉都被披散的頭發遮擋住。女人們打架就喜歡抓頭發抓臉。

老師一看事情不妙,撒腿去找小學校長了。

隊長起初站在一邊看著,後來發現自己的婆娘處於下風,眼看就要被我母親摁倒了,隊長就伸出一隻手,抓住母親的頭發用力一拽,母親就栽倒在地上,隨即,隊長的婆娘騎在母親身上,又打又咬的。

小學校長趕來的時候,母親有許多頭發掉在了地上,我已經嚇得連蹦帶跳地哭喊起來。

母親也在哭,母親的哭聲是那樣粗那樣悲,我從來沒有聽到她這樣哭泣,心裏非常恐懼,這些哭聲從此牢牢地嵌進我的記憶。

星期六的傍晚,父親回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母親臉上的血痕,吃驚地說,怎麼……怎麼了?跟誰打架了?

母親死死閉著嘴不說,父親有些急了,說你說呀你到底怎麼了?

這時候,母親死死咬著的嘴唇突然鬆開了,嘴唇一鬆開,嗚嗚的哭泣聲就像開了閘的洪水,呼嘯而出。她邊哭邊給父親講述著事情的經過,聲淚俱下。

父親默默聽著,聽完後說了一句話,是這樣呀。

父親拿出酒來,又對著酒瓶喝了半瓶酒,然後拎起菜刀就朝外走。母親有些慌了,說你要幹啥你回來。父親根本不理會母親,步子邁得很大,那樣子要去把隊長砍了。

我突然興奮起來,父親喝了酒不怕母親也不怕隊長,什麼都不怕他能把隊長砍了才好呢。我就跟在父親身後走到了大街上,走得很氣勢,全不像過去跟在醉酒的父親身後那種惶恐的樣子。

立即有許多人跟在我和父親身後,熱熱鬧鬧地走。

隊長家的大門緊閉著,父親就在門外叫罵,罵得很專業。我在父親叫罵的時候,從地上抓起石子拋向隊長的大門,但是隊長的門一直緊閉著。

父親說,有種的你出來呀,你出來我劈成你兩半!

父親說,我曰你騾子的祖宗,你一個大男人去打女人,算什麼本事,有種的出來跟我拚呀一一咋不敢吱聲了!

看熱鬧的人開始喊叫了,也趁機朝隊長的院子拋石子。看熱鬧的人希望熱鬧越大越好,希望看到父親收拾隊長一頓,他們就火上澆油,不停地拋著石子。

就在這時,隊長家的大門咚地一聲打開了,隊長和婆娘一起站在門口看著父親。隊長婆娘手裏抄著鐵鍬說,你要砍過來砍呀,你要不砍你就是我生的!

父親愣住了,愣了片刻才氣勢洶洶地朝前大步走,看熱鬧的人一下子靜下來,不知道父親拿著菜刀,怎麼去砍抄著鐵鍬的隊長婆娘。父親走了幾步停下來,用菜刀指著隊長婆娘說,你以為我不敢呀,我是不跟你這種娘們兒動手。

隊長站在那裏不慌不忙地說那你砍我呀,你不砍我就日你老婆去!

父親跳起來罵,騾子,日你祖宗的,咱們走著瞧,我今天就是要告訴你,咱們走著瞧!

說完這句話。父親似乎完成了任務,轉身走回家,看熱鬧的人哄然大笑,追在父親後麵,說你別走呀,人家還等著你砍哩。

我跟在父親後麵倉皇而羞愧地走回家,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走到家門口,父親拎著菜刀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著,嘴裏噴出濃烈的酒氣,看著家門前的一排梧桐樹。這排梧桐樹是我們兩年前栽下的,還沒有碗口粗,父親突然舉著菜刀朝自己的這些梧桐樹砍去。

父親砍樹,一棵樹倒下了。

父親再砍樹,又一棵樹倒下了。

父親仍在砍樹,又有一棵樹倒下了……

最後倒下的是父親,他抱住一棵倒下的樹嗚嗚哭起來。

我看不起父親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經常看到別人的父親把孩子扛在肩上,或去河裏逮魚,或去山裏捉鳥,那情景真讓我羨慕。那些孩子的父親無論胖的瘦的,似乎都很有力氣,走起路來一拱一拱的,帶著一些彈跳的架勢。他們經常為了自己的孩子,同別的男人罵廝殺,有時他們也被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但是他們一定讓對方的什麼地方流了血,盡管他們流的血可能多於對方幾倍,但是他們依然豪邁地拉起自己孩子的手說,走,咱們回家,再有人敢欺負你,我擰掉他的頭當球踢!

在孩子們當中,我就成了一個最膽小的,總是耗子似的躲閃著每一個孩子對我的攻擊,即使受了一些委屈,也從來不敢跟別人理論。我惟一的辦法,就是遠遠地躲著他們,獨往獨來地打發著自己的少年時光。

於是,我對父親的態度就異常冷漠和粗暴。

那年秋天,父親半夜裏突然胃疼,疼得在土炕上翻來滾去的母親一邊照料父親,一邊對我說,快去。你慶叔!慶叔是村裏的醫生,離我們家也就幾排房子遠。

母親說完後發現我坐在那裏沒動身子,就瞪著眼又喊,你磨蹭啥?沒看到你爹疼得要死?

我斜了父親一眼說疼死才好哩

父親聽到我的話,弓腰臥著,抬頭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母親一巴掌打到我嘴上說你這個畜生,沒有你爸你們還不早餓死了?你不去,我打死你?我捂著被打疼的臉,倔強地坐在那裏不動,父親就咧著嘴說,你看看你看看,你把孩子教育成什麼樣子,我在這個家裏成了多餘的人了!

聽了父親的話,母親很惱怒,抓住我就打。我極力掙脫了母親的手,撒腿朝外麵跑,聽到母親在後麵罵,說你跑吧,你跑了永遠別再回來!

大概後來是姐姐去把慶叔叫到家裏,給父親看了病吃了藥,父親才漸漸平息下來。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父親和母親才想起了跑走的我,心裏開始不踏實了,兩個人就出去尋找。他們估計我跑不遠,最初在家門口尋找,卻沒有見到影子,母親就焦慮地喊叫我的名字扁果把幾個鄰居都喊醒了。

一個鄰居聽說我因為挨了打逃跑了,就責怪母親為什麼當時不把我追回去,說某某村的一個小孩子被父母打跑後耍了小孩子脾氣,跳井自殺了。

鄰居這麼一說,母親更慌了幾乎要哭出來。鄰居們也就幫著四處尋找我,尋找的範圍越來越大,後來就跑到了村外的水塘和機井裏尋找。

後半夜,天上已經沒有月亮了,我就坐在村外的一個池塘邊,呆看著在黑暗裏泛著白光的水麵。池塘邊的青蛙叫叫停停,叫的時候聲音轟轟烈烈,停的時候聲音戛然而止,從大動到大靜,也就兩三分鍾一個循環。聲音戛然而止時,四周靜得出奇,我能聽到草叢裏最細小的昆蟲的呼吸聲,聽到潮濕的泥土喘息的聲音,以及遠處村莊的狗叫貓叫……後半夜的天,透出幾分涼意,我感到渾身冰冷著,隻有屁股下麵坐著的那片潮濕的泥土,一直溫暖著,這片泥土是通過我的屁股,吸收了我全身的熱量。

失去熱量的我,全身僵硬著,沒有一絲站起來的力氣了。

那些喊叫我的聲音,就在遠處一聲長一聲短地響著,但是那似乎與我沒有多少關係,尋找我是屬於他們的事情,而我更願意寂寞地坐下去。

終於,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從我眼前掃過,立即有雜亂的腳步聲奔過來,母親生氣地說,你在這兒幹啥?回家去!她的聲音雖然氣憤著,但明顯帶有一些憐愛和歎息。鄰居的一個男人責怪母親,說好了好了,找到就好,啥話也別說了。

我被鄰居的男人抱回了家,父親和母親什麼話也沒有說,侍弄我躺下睡覺。我一覺睡到天亮,醒來的時候,聽到父親和母親小聲說著話,是關於我的話題。母親說,我慢慢收拾這個小東西,非把他的歪歪毛病改過來不可,他現在連叫都不叫你一聲了,這樣下去還了得!

父親說,不叫就不叫吧,你別惹弄他,這孩子的性格有些怪怪的,別弄出什麼事來。

母親歎息一聲說,或許長大就好了,你說他怎麼能是這個樣子呢?

父親又沉默了。

大概在學校裏,父親也總是沉默著,也有許多煩心的事,據說也經常喝醉。

父親在學校裏究竟有什麼煩心事,我並不知道,那時候的學校不太正規,學生和家長都不怎麼在乎老師。我在小學裏讀書,已經把我們的老師批鬥幾次了,父親在他的學校裏肯定也挨批鬥。

我隻知道有一次,父親醉酒是為了一個女學生。十四歲的女學生個子已經很高丫,長得水靈,學習又很好,老師們都挺喜歡她的。

這個女學生,後來就被公社分管教育的副書記盯上了。副書記的名聲不好,曾經把某學校的一個女生搞大了肚子,害得女生退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