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書記盯上了父親學校的女學生後,就經常到父親學校檢查工作,住上三五天。副書記下來檢查工作的時候,喜歡找同學談心,說要通過跟學生談心,了解學校老師的教學和管理水平。父親和老師們都很緊張卻又沒有辦法,副書記分管教育,有權讓老師卷了鋪蓋走人,那時候的老師多半是民辦教師,與臨時工沒有什麼兩樣。

一天,副書記找了那個女學生談心,在屋子裏談了一個下午,快到放學的時候,仍不見女學生出來。女學生的班主任焦急地在外麵踱步,最後滿臉憂愁地去找我父親,說出了自己的顧慮。父親心裏太明亮了,但是他無權去幹涉副書記的工作。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想出了主意,他用力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歎息說,倒不如讓學生退學算了,這書她是不能讀了。

班主任說,怎麼讓她退學呢?是書記糾纏她又不是她的錯誤?

父親白了班主任一眼,說你就死心眼,就不能找點兒別的錯誤?

要找錯誤還不很多呀。班主任承認學生確實沒有什麼錯誤,一切表現都讓人滿意,你總不能憑空捏造一個錯誤,委屈她吧?父親冷笑了,說你覺得委屈她好,還是讓她被糟蹋了好呢?

班主任低下頭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半天,轉身離開了父親。

第二天上午,女學生班裏的一個男生向班主任報告,說自己才買了幾天的一支鋼筆丟了。男生說上節課他還用的,下課的時候放進了書桌下麵,課間休息的時候就被誰偷走了。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問下麵的學生誰見到男生的鋼筆了,卻沒有人吱聲,班主任生氣地說,你們都站起來,我挨個桌子檢查!

檢查到女學生課桌下麵的書包時,班主任就從裏麵查出了男生的鋼筆,學生們立即把驚異和憤怒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學生吃驚地看著班主任說,老師,我不知道鋼筆怎麼跑到我書包裏了……

班主任冷著臉說,是呀,我也不知道鋼筆怎麼跑到你書包裏了,鋼筆又沒有長腿。

女學生委屈地說,老師我沒拿,我真的沒拿。

班主任說,不是拿,是偷!

女學生哭了。

下課的時候,副書記在辦公室跟老師們聊天,班主任走進去氣呼呼地向父親報告女學生偷鋼筆的事情。父親似乎很吃驚,說是嗎?

這學生平時看起來挺老實的?

副書記也急忙說,是呀我看著她很老實。

旁邊的老師們都很氣憤,說有些學生就是這樣,看起來挺老實,就是不幹老實事情。老師們還說,班級裏經常丟這丟那的,一些家長多次向我們提出批評,這種風氣一定要刹住。再後來,有的老師就說,幹脆開除了她,殺一儆百!

父親看了看副書記,說這件事情性質嚴重,究竟怎麼處理,要開會研究,你說是不是書記?副書記點頭,說這種關係到學生命運的事情,一定要慎重,要經過研究再定。

那時候學生們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鋼筆,這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時候的口號,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修正主義的苗,女學生品質惡劣,學習再好也不能留。因此,在開會研究的時候,老師們都主張開除女學生。

副書記很不高興,會後找父親談話,幾乎用命令的口氣說,我建議這樣的學生,再留校察看一下。父親不答應,副書記就和父親爭吵起來,許多老師都在門外聽,都覺得此事很棘手了。

星期六的中午,父親吃飯的時候獨自喝很多酒,已經醉得站不住時,他突然對教導主任喊道,現在集合全體學生開大會,我要講話!

哨聲響過之後,學生們集合完畢,老師們都正規地站在隊伍前麵,一臉的莊嚴。副書記知道學生為什麼集合,他氣呼呼地站在隊伍前麵說,我倒要看看你們想幹什麼

隊伍集合了半天,父親才從屋子走出來,有兩個老師架著他的胳膊,他的腿幾乎是被老師拖著走的。父親站到了隊伍前麵,瞥了一眼副書記,用力把攙扶他的兩個老師推開,說你們都走開,我要講話!

副書記仍舊站在隊伍前麵,父親就說,書記你先到一邊,我要講話,講完了你再作指示。父親說話時,滿臉的憤怒,副書記不知道父親還會有什麼過激行為,隻好朝一邊退了退。

父親搖搖晃晃地站著,宣布了開除女學生的決定,話語簡單卻透出一種威嚴。父親宣布完決定後,就一個趔趄摔倒了,樣子很難看,如果是往常,老師們一定要嬉笑的,但是今天他們卻都很嚴肅,幾個老師同時跑上前扶起父親。

大會結束後,副書記怒視著父親,說瞧你這個樣子,還是個校長哩,我看連當老師的資格都沒有。父親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副書記說,你知道吧,狂叫的狗不咬人,我可是不願做叫喚的狗,我咬人是往死裏咬,你信不信?父親把一口酒氣噴到副書記臉上。

當天下午,那個女學生哭著離開學校的時候。父親跟她說了幾句話,他說,別哭了回家吧,多讀幾天書也沒有什麼用,你現在還小,長大就知道了。

女學生說,我真的沒偷……校長,長大了我也不會承認是我偷的。

父親說,長大了再說,先長大吧。

女同學走後,父親也要騎著自行車回家過星期天,老師們見他醉成這個樣子,都擔心路上出事情,把他的自行車藏起來,說要走就步行回去。父親有些急了,樣子要殺人,老師們無奈,隻好把自行車給了他,要派一個老師護送他回去,他卻堅決不同意父親說,你們把我扶上車。

幾個老師就一齊動手,把父親扶上了自行車。父親就騎著自行車,沿著崎嶇的山路回家了。父親就是這麼怪,無論他醉成什麼樣子,隻要把他扶上車,他就能騎著走,雖然看起來東倒西歪的,卻總能掌握了平衡,絕不會摔倒,遠比他步行走路清醒。

父親回家後才是半下午,母親看到他喝醉了,像往常一樣罵他,剛罵了幾句,父親就憤怒地把母親按倒在地上說,我操你媽!

母親感覺到父親要做什麼了,她急忙對我說,滾,這兒沒有你們的事?

母親說完就把裏屋的門閂上,之後就聽到父親粗魯的叫罵聲,那口氣似乎在罵副書記,又似乎在罵母親,但是我卻聽不到母親一句還擊父親的話了。

星期天傍晚,父親返回學校時,母親叮囑他說,算了吧,別使性子,小胳膊別不過大腿,你給他認個錯,就說你是暍醉了。

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製度後,父親忙了起來,人明顯瘦了,但是臉上卻有了笑容。村裏的人遇見了父親,都很親熱地跟他說話,就連隊長跟父親說話的時候,臉上都帶了微笑。

一個星期天父親回來休息,村裏的一個婆娘拿了二十個雞蛋和兩包點心,點頭哈腰地到了我們家。這個婆娘的兒子沒有考上中學,希望父親跟學校說一下,給個特殊照顧。學校與學校的校長們都認識這事情對父親來說並不難,父親很痛快地答應了。母親接過婆娘手裏的雞蛋時,不知道該怎麼笑著好,笑得像哭一樣。她說,都是一個村子的,幫幫忙是應該的,這事他不幫忙,我也不答應。

這是我們家裏第一次收取學生的禮物。

不久這個學生就去中學讀書了,學生的父母終於輕鬆地喘了口氣,就在一個星期天把父親請到他們家裏喝酒。這種事情一般都漏不掉隊長,不過這次隊長是去陪父親喝酒的,父親成了主角。

成了主角的父親在隊長麵前就很牛氣,酒喝得也就豪爽。最初隊長還有個陪酒的樣子,對父親說話客氣。並端杯恭恭敬敬地敬了父親一杯酒,說,我兒子將來上學,還要你這個大校長關照呀。父親點頭,說這是他一句話的事情,父親說今後讀不好書的孩子就沒出息了,幹什麼都要考試,所以孩子的學習是最最重要的隊長認真地點著頭,樣子很謙和。

但是隊長與父親喝著喝著就較勁了,似乎一定要在酒量上見個高低。父親是決不說軟話的,他拚了命地喝,似乎把隊長喝醉了,自己就顯得偉大了很多,就能揚眉吐氣了。

父親說,喝。

隊長說,喝。

父親說,喝。

隊長說,喝。

父親說,喝呀!

隊長說,喝呀!

兩個人喝得翻天覆地,喝得氣壯山河。母親聽說父親喝醉了還在喝,就趕到了酒桌前,拽著父親回家,父親的一隻胳膊雖被母親拽著,另一隻手卻忙著端杯子與隊長碰杯,母親的手就用力擰父親的胳膊,父親疼得咧著嘴,仍舊堅持著把一杯酒喝下去了。

喝完這杯酒,父親把胳膊捋給隊長看,說你看見了吧?我是怎麼喝下去的?受著苦刑哩。

隊長撇了撇嘴,把後背轉給父親看,說你那算啥?你看我的後背,我比你還受罪。

隊長的後背上,有許多指甲抓撓的血痕。他的後背正對著土炕上的窗戶,隊長的婆娘從窗戶外伸手捅隊長,提醒他不要喝了,隊長卻不理會,婆娘就生氣地伸手抓撓他的後背。

父親瞅了一眼站在窗外的隊長婆娘,上去握了握隊長的手說,咱倆打了個子手。

隊長說,平手。

父親被母親從別人家拽出來,已經走不成路了,我和母親就攙扶了他。街上的小孩子不知道父親已經不是過去的父親了,仍舊像過去那樣朝他投擲石子。

父親似乎很不理解,站住了對我說,咦,誰敢打我呀?你去告訴他們,以後還想不想升中學了?你去問問他們!

有許多人圍過來看父親了,母親一臉的惱怒,覺得現在已經被人尊重的父親仍這麼醉酒,真是沒有臉麵。她用力拖了父親一把讓他快走,說你不要在外麵丟人現眼的,回了家怎麼折騰都行!母親拽父親的力氣太大了,一家夥把父親拽倒了,父親就躺在地上不肯起來。

母親拽不動父親,憋了一肚子火氣無處宣泄,突然轉身往我臉上打了兩巴掌,說,你記著,長大了要是敢喝一滴酒,我就打爛你的嘴!

回了家,母親痛恨地把家裏的幾瓶酒都摔到了廁所裏。其實在我心裏,比母親更恨著酒,那時我想,有一天我當了大官,要做兩件事,一是把酒廠砸掉。二是把隊長殺了。

我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成年之後,喝酒的氣魄遠遠超過了父親。

第一次喝酒,是在我當兵的那年初秋,我的唇邊已經開始生長一些毛茸茸的胡須。

那是一九八二年,我們家鄉準備開始實行責任製了。

鄰居的一家辦喜事,父親送去了十元的彩禮錢,卻不知因為什麼原因不能去喝喜酒,父親就把我打發去代替他了。正巧和隊長安排在一個酒桌上,隊長喝酒的時候,就微笑著對我說,怎麼?你爸怕跟我喝酒,不敢來了?喝了一輩子酒,其實他還不會喝酒,就是嘴硬,能吹牛皮!

不知為什麼,我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喝酒的欲望,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喝酒,但是很想跟隊長比個高低。酒桌上的人還把我當小孩子對待,並沒有給我分發酒杯,我就說,給我一個酒杯隊長故作驚訝地看我,說你別喝醉了,像你爸那樣子……我狠狠地看著隊長說,我跟你喝,喝死你!

一桌子的人都起哄,鼓動我跟隊長喝,他們總喜歡逗小孩子喝酒的。隊長說,要喝,咱倆用大酒杯。

我抓過兩個茶缸子倒滿,遞給隊長一杯,隊長笑嘻嘻地看我,讓我先喝下去,我一仰脖子,一茶杯酒下去了,濃烈的酒在我胃裏歡叫著,膨脹著,翻江倒海一般。我極力忍耐著,又抓起瓶子要喝第二杯,周圍的人就攔住了我。他們看到我怒氣衝天擔心我喝醉了撒野說,行了不要喝了,小孩子,大家逗你玩的,你倒真喝。

隊長看了看我的臉說,比他爸能喝,將來一定比他爸能耐。

然後隊長就不理會我了,跟一桌子的人喝酒,閑聊。隊長也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剛才的事情他並沒有在意,過去也就過去了,而我卻一直在那裏憤怒著。

隊長他們聊天,當然要聊到即將實行的責任製了,一桌子的人都很關心這件事情,議論著這件事情會給他們帶來什麼變化議論著生產隊的馬和牛如何處置。隊長就像很懂政策似的,給他們解釋著,說以後有些不會種地的家庭就麻煩了,種不出糧食來吃什麼?

其實隊長這句話並不是專門說給我聽的,隊長說的不會種田的家庭包括我們家,當然也包括那些雖然在農田裏幹活,但卻種不好莊稼的人。我因為心裏正恨著隊長,又看到隊長說這句話,還朝我瞥了一眼,自然認為隊長的話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我抬頭衝隊長大聲說,你狗日的等著瞧,我們餓不死!

隊長已經喝得微醉了他驚異地看著我問,你罵誰?

你說罵誰我罵你狗日的!

嘿,你怎麼張嘴就罵人,你這個小兔崽子……

隊長罵著,揚起巴掌朝我掄了一下,並沒有打到我。這時候,我突然想起父親砍樹的情景,想起父親抱著砍倒的樹嗚嗚哭泣的樣子。我一轉身,從灶間抓起了菜刀,劈頭朝隊長砍去,一刀下去,隊長躲閃開,驚叫著一翻身,從身後的窗戶跳出去。

我拎著菜刀追趕隊長,像一頭紅了眼睛的公牛。隊長見我那個樣子,不敢怠慢,撒腿朝我家裏跑。父親剛從責任田裏回來,把一捆青草扔給圈裏的肥豬,看到隊長哐當一聲撞開了門,愣了一下。

隊長氣憤地對父親說,你看你兒子,還是讀書人哩,把書都讀到老鼠肚子了?一點兒道理都不講!

父親不明白怎麼回事,看到我從後麵拎著菜刀追過來,失色地喊道,放下菜刀快放下!

我根本不聽父親的吆喝,仍朝隊長追去,隊長一看父親保護不住他,慌忙在我家院子裏跑,我就不停地追趕。院子裏幾隻雞,驚慌地飛到了屋頂上,那條狗也追在隊長後麵,凶猛地咬。

隊長感覺在我家院子裏沒有一點兒安全感,就又跑到大街上。

我仍要去追,父親一把抱住我的腰,說行了你還能真砍了他?真砍了你能活命

父親奪下了我手裏的菜刀,他不知道我在酒桌上差點兒真砍了隊長。好在隊長躲閃得及時,不然我就沒有今天幸福的日子了。我得感謝隊長把幸福的生活留給了我。

站在院子裏,我嘴裏噴著酒氣一言不發父親已經聞到酒氣了,略帶興奮地說,你喝酒了嗎

你能喝多少?

快找個地方睡一覺,別讓你媽發現了。

父親說著,把我拖到院子裏那間草棚裏,裏麵塞滿了幹燥的麥秸草。父親說,躺在裏麵別動醒了酒再出來,你媽知道了,不得了。

我鑽進麥秸草裏睡去了,我也擔心被母親發現,她一定會把對酒的那種仇恨,發泄到我頭上。

事情過去兩個月後,我偷偷去參加了征兵體檢,順利過關後,父親和母親才知道了。母親說,當兵有啥好的?咱們村當兵回來的那幾個,不會種地,連家鄉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說,也不是都這樣,還是有出息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