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親說,責任製後,咱家需要幫手,他走了,地裏的活兒誰幹?
父親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細心地看著我他很少這樣打量我。
他有些驚訝地說,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裏,我似乎是一夜間長大了。
父親說,小鳥總要出窩的,讓他走,出去鍛煉鍛煉,一個人一輩子不能總待在一個地方。
去縣城武裝部集中的那天,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母親隻把我送到村外,由父親陪著我步行去縣城。我們走的小路,在山穀和山背之間穿行。秋後的山間很靜,有成群的麻雀從我們頭頂飛過,消隱在收割後的莊稼地裏。曾經豐實飽滿的山坡,已經顯得空曠起來,農人們把大片的莊稼收割回家,田野裏遺留著那些沒有成熟或者籽粒幹癟的莊稼,一株兩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風中孤獨地搖動身子。偶爾也會看到幾個在田地裏勞作的人,點綴在遠處一片秋色裏,使枯黃的山坡靈動起來。
我和父親默然走著,我們都想說點什麼,可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隻有默默地走路。父親知道我心裏記恨著他,至今不叫他一聲爸爸,但是父親無法去觸動這個話題。他走在我的前麵,遇到險峻的路或是一條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邊等候著我,並微微地展開雙臂,做出隨時扶我一把的樣子,仔細地看我走過去後,他才又放開步子走。
斑斕的秋色一片片展現在眼前,兩個一樣高低的男人沉默地從上麵走過。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從縣城上車的時候,怎樣叫父親一聲爸爸,我想我應該在離開家的時候叫他一聲。
但是,真正到了上車的時候,我卻怎麼也叫不出來,“爸爸”這個稱呼我很久沒有使用了,感覺是那樣生澀,那樣沉重!我聽到身邊的人都在呼喊著他們的父母,我也看到父親舉著手朝我擺動,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來。
這時候,掛在樹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播送《送戰友》的歌曲: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戰友呀戰友
親愛的兄弟
父親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水,朝著開動的車子招手大聲說,到了北京,來信,來信呀一一
後來父親在給我的信中,提到了播放的這首《送戰友》,他似乎很氣憤,說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播放這樣悲切切的歌曲呢?我本來努力忍耐著不想流淚,可是這歌曲一下子把我的淚水催了出來。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在信中給我解釋這個。
寫信成了我和父親之間最早的感情交流,也是最好的感情交流方式。父親一直保留著我給他寫的信,總共有一百二十二封,他死後,我從他的櫃子裏把這些信清理出來。
大約每個星期,我都要給父親寫一封信。剛到部隊給他寫第一封信的開頭,我稱呼他“爸爸”,半年之後,我就稱呼他“親愛的爸爸”了,因為這半年,我在異地他鄉,在艱苦的兵營,就是靠著父親的來信,戰勝了難以想象的困難,打發了許多孤寂的時光。讀父親的信,也是我閱讀父親的過程我讀到了他的內心世界,讀到了他飛揚的文采,讀到了他人生的哲學。
我用一個漸漸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審視父親,開始了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
後來,我在部隊從事了新聞報道工作,就經常把一些豆腐塊大的文章寄給父親。他就在勞動之後的疲憊中,反複閱讀我的那些文章,並很炫耀地對母親說,兒子像我,我讀大學的時候,就能寫一手好文章,隻是沒有機會展露出來。
母親覺得父親有抬高自己貶低她的意思,她就撒了撇嘴說,怎麼沒有展露的機會?你給那個女同學寫的信,不就很酸很甜嗎?
父親給女同學梅寫的信,曾經被母親截獲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心裏仍不平衡。父親聽了母親的嘲笑,就說,你這個人,你怎麼又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那時候父親的勞動量很大。田地裏的農活不能丟,學校裏的工作還要抓出成效來,他就越來越瘦了。但是,他隻要有時間就一頭紮進我的信裏,對於他來說,這似乎是一種最大的享受了。他通過閱讀我的信,檢查著我走過的每一個腳印,及時地給我指點著前麵的路。
家裏的一些責任田和隊長家責任田緊挨著,有時學校裏的事情纏著身,父親不能及時回去照料,隊長就一起料理了,打藥或者澆水,都是一些不能拖靠的事情。父親回家自然就很感謝隊長,把隊長叫到家裏喝酒,隻是不像從前那樣喝了。
隊長已經不是隊長了,他和別的農民一樣,整天忙碌在責任田裏。
喝酒的時候,父親必定要把我的文章拿出來給隊長看,隊長雖不懂多少,卻仍認真地捧著看半天。當然父親也知道隊長不識幾個字,但是他還要拿給隊長看。隊長看完,就一臉的敬佩說,我早就說這小子將來是個人物,要比你有出息。父親急忙點頭,說那是肯定的我算什麼,他要強我幾倍。
有時父親也和隊長一起在田裏勞作,休息的時候兩個人湊在一起抽煙,如果父親不提及我,隊長一定主動問,說豐兒最近在部隊又進步了吧?什麼時候回來探家?他可能還記恨我哩。
後來父親專門給我寫了一封關於隊長的信,他說其實隊長是個不錯的人,那些年隊長不點頭分給我們口糧,還真不好辦。又說隊長如何幫助我們種地,如何經常念叨我、誇獎我。父親說,所有的事情都不能離開當時的背景來評判,就像許多曆史人物一樣,我們今天無法去為他們重新假設。還有一些事情,要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認識理解,不能隻看表麵現象。父親說,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要學會用自己的眼光看問題。
父親針對隊長說的這些話,其實也是針對他自己說的。
父親說,你回來探家的時候,給隊長帶回一瓶北京酒吧,他也就喜好這個。
盡管在我的印象中,怎麼也無法粉飾好隊長的形象,但是我還是按照父親說的話,當兵三年後回去探家的時候,給隊長帶回一瓶北京二鍋頭,可惜隊長沒有喝上。
隊長在我回家探親前,一次去外地親戚家喝完酒,騎自行車回家的時候,撞在路邊的樹上撞死了。據他的親戚說,他才喝了四兩酒。隊長還不到六十歲,父親去隊長家幫助料理了喪事。在把隊長拉到縣城火葬的時候,父親對著隊長僵硬的身子說,四兩酒就不行了,老了,人喝不動酒的時候什麼都完了。
我回家後,父親還是讓我把那瓶二鍋頭酒,去隊長的墳地上倒掉了。父親說,我早就跟他說過,你回來給他帶一瓶北京二鍋頭,他一直等著哩。
正是春天的季節,隊長的墳頭上生長著茂盛的雜草,間或有幾朵野花盛開著。我把濃烈的二鍋頭酒,澆到墳頭的一株野花上,那株野花片刻就在酒精的浸泡中枯萎了。
在探家前,我做了精心的準備,要和父親麵對麵地交流一次。見到父親的第一麵,我很響亮地叫了他一聲“爸爸”,很奇怪,離開家幾年,我就能很自然地叫他了,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但是父親卻感到有些突然,他愣在那裏,竟忘了答應半天才慌張地說,快洗臉快洗臉。又對母親說。快弄飯快弄飯。
洗了臉,我要去倒髒水的時候,父親突然伸手搶過我手裏的臉盆,說我去倒你歇著。我這才知道自己洗臉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後等待著。看他端著臉盆邁動小碎步去屋外倒髒水的姿態,我的心突然緊縮了一下。
我跟著父親走到院子裏,很想找一些話題和他說一說。這時候,院子裏的一隻火紅色的小公雞走到我的腳下。好奇地打量著我一身軍服,打量著它眼裏的陌生人。我就對父親說,現在就是自己飼養的雞最有味道,那些商品雞喂的是激素飼料,沒有雞的味道了。
父親仰頭看了看我說,對對小嫩公雞最好吃。他說著就放下手裏的臉盆,去追小公雞,一直把公雞追到茅草棚子裏,逮住了。父親提著小公雞喘息著說,咱們中午燉了它,行吧?
我說什麼好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父親跟我說活的樣子是那樣小心謹慎,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遠方來的尊貴的客人,是他的上級或者直接左右他利益的長者。
猶豫著,我終於說,爸,你就別……爸爸幾乎停止了呼吸,凝神傾聽我對他說的話,擔心模糊過了一個字。我心中本來要說的話,一下子堵塞了,在這樣的氛圍裏,我那些話是不可能順暢地流淌出來的。然而我越是猶豫著,他越顯得焦灼不安,惶恐地看著我說,怎麼……你說呀,你這是……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不再理會淚光裏父親的那副疑惑而呆傻的樣子,隻管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出來,我想起父親在母親麵前跪著的神態,想起他站在隊長麵前的謙卑,以及他奮力砍樹的無奈,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著。
幾年不見,父親弓背了。在我眼裏,父親不是因為衰老才彎了腰的,父親是因為彎腰才衰老的。我伸出手臂試圖扶直他的腰,他卻沿著我手臂的力向倒下去。
麵對著惶恐地站在我麵前的父親,我很想對他說,你是我的父親,更是一個男人。但是我知道這些話是毫無用處的,我在他的眼裏正一天天高大著而他還將在我的目光裏一節節萎縮下去。
父親的腰不可能挺直了,這真的不是衰老的緣故,父親已經找不到自己了!
就這樣,我把想對父親交流的一肚子話,又帶回了部隊。
十多年後,父親退休了,姐姐也早已出嫁了。由於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家裏的責任田就退還給村裏,有了大塊閑暇時間的父親,集中精力研究我的作品了,他的那間屋子成了我的作品的展室。
這時候,我算是一個不錯的作家了,作品也不再是那些豆腐塊了。但在父親心裏,我遠遠要比取得的成就偉大了許多,他開始整理我的一些信件,把我的許多舊照片重新歸類,標明拍攝的年月,並且著手寫了一些回憶我的文章,從我一歲的時候寫起,介紹我從小如河的與眾不同。他寫我童年的那些生活,看起來還是很有意思的。
父親在為我將來的成功做一些準備工作,他對母親說,這東西,兒子早晚要用的。
父親的精神生活中,還有一件事情始終令他企盼著,那便是我的婚姻了。他已經堅持幾年不喝一滴酒說我將來肯定要在北京找媳婦,北京的姑娘到我們家探親,如果他喝醉了酒,把臉麵就丟在北京人民麵前了。
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讀書的那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些日子。雖然父親不喝酒了,回去的時候照例要給他帶兩瓶好酒。
那天中午,母親做了幾個菜,我突然想起自己帶回的好酒,對父親說,咱倆喝一點兒酒吧?少喝一點兒。
父親抬頭看了看母親,說,喝嗎?我幾年沒喝,也不想了。
沒想到母親很理解地說喝幾杯吧,兒子回來了就喝幾杯,我們出去不喝就行了。
父親的眼神明亮起來,說那我陪你喝一杯。母親拿來了酒杯,給我和父親倒了酒,我和父親有些拘謹地碰了碰酒杯。等到幾杯酒喝過後,我們的心情才都輕鬆了許多,這時候父親就略帶失望地說。怎麼還不成家?村裏和你一樣大的人,孩子都滿街跑了。
喝酒的時候,父親說到我的文章,說你文章寫得好,還好酒量,天生一個文人,這是天生的,你信不信?父親讚揚我的時候不講究一點兒藝術技巧,聽起來有些裸露,我不好意思地說,算是遺傳吧,你不是就很喜歡文學嗎?
父親點點頭,看到母親正用眼睛瞟他,急忙說,你母親也有文藝細胞,當年唱戲的時候,是戲班子裏的台柱子。父親說著,就把他的二胡拿出來,讓母親唱她的《三姑鬧婚》,他二胡伴奏。
母親不肯唱。母親因為父親提到《三姑鬧婚》,使她想到了當年到父親村裏唱戲的情景,想到了我的奶奶和我的哥哥。母親就歎息一聲,對父親說,你現在想當爺爺想瘋了,咱們的順兒不死,你早當爺爺了。
父親愣住了,看著我說,你看你媽,你看她……我也覺得母親這個時候提及我的哥哥很不明智,就給母親使了個眼色,讓她就此打住。母親不說話了,臉上卻不晴朗。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悶,父親很想調和一下屋子裏的氣氛,就自拉自唱起來:
門外聲聲催出嫁
見義不為算什麼
幹脆我把妝來化
扮成新娘代替她
花轎之中難辨認
大搖大擺到高家
拜天地花堂下
洞房坐香榻
單等新郎來說悄悄話
父親歪了頭問母親,你說是哪出戲唯親一撇嘴,說還用猜《三姑鬧婚》。母親說完,父親突然一拍大腿,拉出憤怒的神態,唱道:
你這個人。一
向來是忠厚老實性情直爽
為何當了官就變了心腸
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
是何人給你灌了迷魂湯
我早就議屍一
做人不能勢利眼
做事不能喪天良
當兵不能拍馬屁
當官不能欺善良
一陣咳嗽,打斷了父親的唱腔,父親說自己老了,感覺嗓子劈裂了,唱不動了。
母親已經把飯桌端走了,她準備去村西的那條河裏洗衣服。父親瞥了我一眼,有些歉意地說,我的頭有些暈,先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待在屋子裏無事可做,又因為懷念村西的一河清水,就跟著母親走了。
中午的河邊,坐了一排女人,她們都端著一大盆衣服,邊說笑邊搓洗。我就獨自沿著河邊,像童年那樣去尋找一些自己喜愛的卵石,但朝上遊走了不遠,就聽到一陣女人的歡笑聲,伴有河水攪動的嘩啦聲。我站住了,遠遠可以眺望到上遊的一處平靜的水麵裏,躍動著白皙的身子,那些鄉村姑娘在火熱的太陽下,正在河水裏爽身。
按照鄉村的規矩,男人們遇到這種場合,總要笑一笑繞路走開,走開的時候難免要笑罵一兩聲男歡女愛的話。
我的目光從那些歡笑的姑娘身上移開,沿著河水漫無邊際地遊動。河兩岸,女人們洗晾的衣服,掛在樹上,或者幹燥潔淨的石河壩上,拚成五顏六色的色塊;有幾個像我當年逮魚時年齡的孩子,正在河水裏彎腰摸著他們的快樂,摸著他們的童年;河邊的草地上,不知哪個摸魚的孩子應該照看的幾隻羊,正散漫地遊動著,越走越遠了;緊挨著草地的那些河石,被陽光漂得粉白,與水分充足的碧綠草地形成一白一綠的鮮明對照。
我就一下子坐到了被陽光漂白的河石上,光滑的石頭吸收了充足的熱量,有些灼燙。我把身子周圍的大石頭,歸攏到身子下麵,然後抱著一塊石頭躺下了。
在一堆石頭的溫熱裏,我酣然睡去。曾經滋養過我祖父、我父親和我的河流和一河的快樂,悄悄地從我身邊流淌著。
母親洗完衣服要回家了她拍醒了我說,你在河邊睡,還不如在家跟你爸一起睡哩。
我們回家後,看到父親仍在睡著,母親就去拍他,說都什麼時候了還睡,你也不怕睡死呀。母親拍了幾下,父親卻沒有動靜他已經在睡夢中死去了。
醫生對父親的診斷很簡單,一直喝著酒的父親幾年投有喝酒了,突然喝了這麼多酒,身體難以承受了。醫生還給我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一台破舊的機器如果不停地轉動,不會有什麼大毛病,但是如果停下來重新發動,許多零件就會七零八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