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台不算老的機器,在這個寂靜的午後停止了,有些倉促地畫上了人生的句號。

醫生說得對灣!讓父親重新啟動起來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母親給父親定做了一塊墓碑,要我在上麵寫幾句話。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給父親寫點什麼,後來就讓石匠在他的墓碑上,鑿刻上一個酒杯,酒杯裏插著一支鋼筆。

不知道這樣能否概括父親的一生。

按照家鄉風俗,埋葬父親的時候,女人是不能跟著男人去墳地的,母親就在姐姐的照看下,留在家裏。男人們把墳地的一切事情收拾利索,把父親送到該去的地方,天色也就黑下來。天黑下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

屋子裏沒有亮燈,母親擁著一團黑暗,看著窗戶上一層又一層塗抹上去的夜色,突然對我們說,我想去墳地一趟。

姐姐猶豫地看了看我,母親知道姐姐在顧慮什麼,就說我不會讓別人看到的,我從屋子後麵繞出去。

我不太放心母親自己去,就在後麵尾隨了她。母親沿著山溝的小路,摸索著走到墳地,我就在她身後站著。她發現我後,催我回去說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兒。我後退丁幾步,仍舊沒有走開。

四周很靜了,從耳邊吹過的山風也有了一絲的涼爽,黑壓壓的莊稼地在微風的吹動中,沙沙地響著。

最初我以為母親要在墳墓前大哭一場,但是她卻沒有哭,隻是輕輕扯開嗓子唱道:

程三姑坐花轎替人出嫁

隻看見一一

敲的敲打的打

吹的吹拉的拉

嘀嘀嘀嗒嗒嗒

稀裏裏嘩啦啦

又放爆竹又放花

八抬大轎離了家

母親唱的是她當年去父親村裏唱的《三姑鬧婚》,父親拉二胡的時候讓她唱,她沒理會父親,現在她唱給父親聽了。

我轉身離開墳地,留下母親一個人盡情地給父親唱,她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著,仿佛是從地下升騰起來的。

父親一定很喜歡母親的這段唱腔了。

三。陽光漂白的河床

臥室內漂浮著新鮮乳汁的清香,這氣味附著在我女兒身上,附著在床上用品以及屋子裏的任何一件器具上了。要知道,每天從我妻子阿芩豐滿的乳房內,流淌出很多的乳汁,這些乳汁一部分變成了我女兒麗麗粉白的身體,另一部分就揮發在了十幾乎方米的臥室內。

這種味道確實很誘人。

我的母親被這種味道陶醉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每當我妻子阿芩敞開衣襟喂育女兒,或者把過剩的乳汁排擠出去的時候,我母親的目光就像一盞挑亮了的油燈,突然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她緊緊盯住阿芩的乳房,鼻翼翕動著,一副癡醉狀,看得阿芩有些拘謹。阿芩就想側轉身子,避開她貪婪的目光。

可是沒用,真的沒用,她的目光似乎凝固在阿芩身上了阿芩的身子側轉的時候。她的目光也同步側轉。

阿芩最終放棄了努力,給了我母親一個白眼,然後把一對鼓脹的乳房完全袒露在我母親的目光之下。

阿芩就是把所有的白眼都丟光了也沒用,我母親根本沒有注意到阿芩的什麼白眼黑眼的,那時候我母親的眼睛裏隻有阿芩的一對被乳汁充盈了的白墩的乳房,直到阿芩拉扯下衣襟,憤憤地拍打一下衣服的某個地方,弄出很響的動靜時母親才醒過來,咽一口唾液,目光知趣地移開,臉上也隨即流露出幾分惶然。

“你媽有病呀?!”背地裏,阿芩氣憤地對我說。

“什麼病?你看你說的。”我隻能裝糊塗。

“讓她回老家吧,我想找個保姆。”

“別,你沒聽說有的保姆把孩子偷跑了?”

阿芩就不吭氣了,我知道她一時找不到踏實的保姆。不過,她表現憤怒的動作越來越大了,拉扯衣襟的時候,把衣服拍得劈啪響,火氣幾乎達到了燃燒點。

我很替母親尷尬,真想提醒她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嘛,可我實在不知道從哪裏下嘴。我能說,媽你不要看阿芩的乳房?我能說,媽媽你別在這兒你出去吧?都說不出嘴。

其實有什麼可看的?母親自己曾經也有這麼一對驕人的乳房。

我記得很清楚,她經常端著乳房像端著一把水槍似的,把過剩的乳汁噴射到我的臉上,看著我倉皇躲閃,開心地笑。當然現在她的乳房幹癟了但是誰的乳房能不幹癟呢?阿芩到了她這個年齡,也要幹癟得沒了形狀。

阿芩生孩子的時候才二十七歲,正飽滿著,而我母親六十五歲了。我的年齡也不小了,四十歲整,比阿芩大了十三歲,許多朋友都覺得阿芩不是我的原配,錯了,就是原配。我跟她結婚的時候,雖然與三兩個女人有過親密接觸,但從來沒有結婚的念頭。病病懨懨的父親一直盼著我結婚,後來實在沒有耐性了,撒手而去。父親離開我們的第二年,我跟阿芩認識了,突然有了結婚的欲望。

母親…個人住在山東農村,從我結婚的那天起,她就一直盼著阿芩的肚子隆起來,可總不見動靜,她就沉不住氣了。我結婚第三年回老家看望她,離開家的時候,她突然看著我問:“我臨死前,你能讓我抱上你們的孩子嗎?”

母親又說:“你爸爸沒熬到你結婚就死了,看樣子,我也熬不到你們生孩子了。”

母親說完這句話,渾濁的淚水就流出了眼眶。

我心裏很疼,母親一生流了太多的淚水,她的淚水已經不多了,我應該為她節約一些。母親生了三個孩子,我哥哥兩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據母親說是被我的奶奶折磨死的。我的姐姐出嫁後不到一年,因為跟婆婆鬧矛盾,喝了農藥,現在就剩下我了。父親去世後,我就成了母親惟一的精神依靠。老人們晚年其實需要的並不多,他們就需要一點點兒精神依靠。

母親幾次說她已經沒有什麼牽掛了,死就死了。我聽了很不是滋味,一個活得沒有什麼牽掛了的人,心裏是很淒涼的。

其實母親還是有一絲牽掛的,她牽掛我和阿芩設有出世的孩子。我和阿芩不管多大年齡,畢竟沒有侍弄過孩子,母親擔心我們到時候手忙腳亂的,她就想在自己臨死前,把她侍弄孩子的經驗傳授給阿芩,發揮她僅有的一點兒餘熱,可謂蠟炬成灰淚始幹。

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要孩子了,我要給母親創造一絲牽掛,給她發揮餘熱的機會,於是鄭重地對她說:“媽,我們今年就要孩子。”

事實上,母親四十年前生產孩子的那套經驗,在阿芩身上用處不大。阿芩雖然沒有生產孩子的經驗。但她提前翻閱了大量有關產婦的資料,也就是說她有了雄厚的理論基礎,所以當她躺在產床上的時候,心裏並不慌張,甚至還提醒醫生注意不要把棉球之類的東西遺留在腹內。況且,現在醫院婦產科的醫療條件很好,我女兒出生後的一周內,洗澡喂奶等事情,都是護士幫忙照料。就連阿芩給我女兒喂奶的姿勢,護士都提出了糾正。

阿芩出院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動作和神態,完全是一個母親模樣,她可以不慌不忙地應付孩子吃喝拉撒睡了。

我的女兒呢,出院的時候,已經會對我微笑了。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這樣,母親的經驗就不顯得寶貴了,她在我和阿芩當中的位置也沒有像原來預想的那麼重要。可惜,母親卻沒有感覺到自己遭受了冷落,她仍舊按照原來的那一套經驗叮囑阿芩這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時常讓阿芩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

母親當然並不知道,其實阿芩在生產以前,就跟許多剛當了媽媽的年輕母親進行了溝通,從她們那裏取來了現代哺育孩子的真經,而那些年輕母親給阿芩傳授最多的,就是一定不要讓老年人照顧孩子,她們列舉了很多老年人照料孩子的劣跡,不講衛生不講科學,等等,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老年人隻能把孩子帶壞了。

對於我母親來說,那些年輕母親傳授給阿芩的這條經驗,真是混蛋透頂了,這幾乎剝奪了我母親所有的快樂。

我母親熱臉去蹭冷屁股的尷尬就時常發生了。當她樂嗬嗬地去給我女兒取奶瓶的時候,就聽到了阿芩慌張的叫喊:“媽,你放著吧。”

我母親轉而去取奶粉,阿芩又喊:“媽,你放著吧。”

在我眼裏,我母親跟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沒有什麼兩樣了,她熱情的手伸向哪裏,哪裏就有一聲冰冷而又嚴厲的叫喊,最後她不得不訕訕地縮回手來把求助的目光投到我臉上。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心裏正在那裏後悔自己讀過魯迅的祥林嫂,如果我從來不知道有祥林嫂這麼一個形象,我就不會看著眼前的母親,心裏無限地悲哀了。

我真希望受到挫折的母親,能一蹶不振,讓照顧孩子的熱情淡下來。可是沒有,母親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投了更大的熱情。

於是,阿芩從最初對我母親含含糊糊的批評,徹底地轉向公開化了。有一次她指著攪拌奶粉的小勺子說:“你看你看,勺子多髒,用開水使勁兒燙燙。”

“奶嘴怎麼能用手去拿?那麼多細菌進孩子口中,孩子能不生病?我說孩子這幾天怎麼有點兒鬧肚子。”

“你說話的聲音小一點兒,別把孩子嚇著,對大腦發育不好。”

阿芩叫喊的時候,不知不覺把那個“媽”字省略掉了。母親受到了訓斥,有些失麵子,終於忍不住說:“你們養個孩子,毛病就是多,我又不是沒生過孩子不是一樣把豐兒養大了,他的大腦也沒癡呆!”

豐兒是我的乳名,母親用我的例證反擊阿芩,確實很有說服力。

我不僅從小沒生什麼病而且腦子又很聰明。阿芩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阿岑恨我母親,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她被我母親的話噎住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就有些惱怒,氣憤地把手裏的奶瓶摔在桌子上,說:“你有本事,你會帶孩子,我毛病多,我孩子將來就是個白癡也不用你操心!”

母親僵硬地站在那裏,我看出來她在努力支撐著身體的平衡那一刻稍有移動,就可能倒下去……

說句真心話,我確實不是怕老婆的那種男人,朋友們都知道我的脾氣很大,不過男人一般不願意跟女人整天嘰嘰嘎嘎地鬧騰,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垂一下眼皮就過去了,真正瞪起眼皮的時候。她還是怕的,原則問題不能讓步。

什麼是原則問題?阿芩公開訓斥我母親,就是原則問題了。

晚上我母親去了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婉轉地提醒阿芩,對我母親的態度要溫和一些,我母親這麼大歲數,來幫助我們照看孩子。很不容易,她雖然有些老年人的毛病,但動機還是好的,總不會害我們吧?

阿芩並不領情,說道:“她年紀大了,別累著她,我明天就告訴她,讓她回老家休息。”

阿芩的話,明顯帶有很強烈的不滿情緒,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噢,用我母親的時候,把她急匆匆地招來了,不用的時候就一腳踹回去了?讓我在母親麵前怎麼解釋?

“你不要胡來,你說讓走就走啦?!”我有些不滿地說。

“我的孩子不用她摻和!”

“你的孩子?這是她孫女,她能不操心?你說得這麼輕鬆。”

“她不走?那好,她不走我走。”

“你走?你到哪裏去?”

“到哪裏你別管,我抱著孩子走,死了也不用你管!”

阿芩開始哭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我很擔心隔壁的母親聽到動靜,於是就不敢跟阿芩爭執下去,壓抑著自己的怒氣,讓她小一點聲音叫喊。我不說這話還好,說了之後她叫喊的聲音更大了。

她說:“我就要大一點聲音,我自己的嗓子我自己的家,我想多大聲音就多大聲音。”

我這才感到自己對阿芩束手無策了,我沒想到過去靦腆的她能變得這麼凶猛。過去她是不敢這樣跟我說話的,現在敢了。我意識到,阿芩生了孩子就有了身價,孩子是她最大的資本了。我得承認,她確實給我生出了一個健康又漂亮的女孩,並且把女兒哺養得很喜人。阿芩一定看出了我對孩子的疼愛,她火力偵察到了我的薄弱環節

看著她氣勢洶洶的樣子,我真想給她一個大嘴巴。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而且我非常明白自己不能跟她爭執下去。

這個時候如果她生氣上火了,我女兒吃了她的奶水也要上火生病,為了我的女兒,我隻能向她妥協。萬物生長靠太陽,她現在就是我女兒的太陽呀。

最後我對阿芩說:“行了,你也別嘰嘰嘎嘎叫喚了,明天我跟媽去說讓她什麼事情都不要做了,就幫你照看一下孩子。”

我覺得,什麼不讓我母親做,也要讓她在這兒住一些日子,在這個看起來最需要她的時候把她辭退了,她會很傷心的。

第二天,不等我找到合適的機會跟母親說話,母親在廚房裏就問我了:“夜裏跟媳婦吵嘴了?”

不等我回答,母親又問:“為了我吵嘴?”

我裝出沒有什麼大事情的樣子,說是吵了幾句,卻不是因為她的緣故,而是因為孩子。母親就粗粗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媳婦一定嫌我不會照顧孩子。”

既然母親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接著她的話題說下去了,我說:

“她不知好歹,那你就別幫她了,我正好怕你累著。媽,你以後什麼事情都別插手,幫她照看一眼孩子就行了。”

母親生氣地瞪了我一眼,說:“那我來幹啥了?我來是讓你們養著的,來享福的?”

母親確實不是來享福的,她是準備來貢獻自己餘熱的。但是母親很理解我的處境,並沒有過多地責備我她接受了我的建議,說:

“隻要你媳婦滿意,我怎麼都行。”

聽了母親的話,我一陣羞愧,滿意了媳婦委屈了母親,我這兒子當成什麼樣子了!好在她是我的母親,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我無奈地搖搖頭,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想跟阿芩鬧騰,等孩子大一大再說吧。

從那天以後,母親開始縮手縮腳的,阿芩指派什麼,她就去做什麼,不指派她的時候,她就呆立在那裏觀望,顯得無所適從。

阿芩喂養孩子,嚴格按照書本上的理論操作,一天喂幾次奶粉,每次多少升,孩子應該吃什麼不應該吃什麼,都有講究。我母親卻不以為然,私下跟我說:“阿芩根本沒讓麗麗吃飽,麗麗哇哇的哭叫都是餓的。”

後來母親實在心疼我女兒了,就趁阿芩不注意,給麗麗嘴裏塞幾個小拇指那麼大的小饅頭。這種小饅頭是從商場買來的,專門給不滿周歲的嬰兒製作的食物。母親做這事的時候,我提心吊膽的,總要站在臥室門前,替她站崗放哨。

阿芩還是發現了,那天晚上我和阿芩都在客廳裏看電視,母親就趁機給我女兒嘴裏塞小饅頭阿芩返回臥室的時候撞見了,就生氣地尖叫:“你怎麼沒完沒了地喂孩子?”

我一聽就知道壞事了,急忙跑進去。我覺得我跑進去後,阿芩就不會發脾氣了,然而卻相反,阿芩看我進去後,反而故意去我女兒嘴裏摳出了小饅頭,摔在地上,說:“這麼幹燥的東西,想把孩子噎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