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些惶恐,她尷尬地笑著說:“麗麗是餓了,我塞到她嘴裏她的小嘴一抿就咽下去了……是餓了。”
“你連手都不洗,抓著東西就往孩子嘴裏塞,髒死了!”
阿芩憤怒地剜了我母親一眼,母親的身子隨即哆嗦了一下。
我必須說話了,阿芩對我母親這個態度,我不說話就太不像個兒子了。本來阿芩應該給我留個麵子的,她卻硬把我逼到死旮旯裏。
我瞅了阿芩一眼,用極其威嚴的口氣說:“行了行了,不就給孩子喂了個小饅頭,你看你沒完沒了的!”
我的威嚴不僅沒壓製住阿芩的火氣,反而使她的火氣反彈起來,她說:“我沒完沒了的?你當父親的不負責任,我當母親的可要對孩子負責!”
“我怎麼不負責了?我看麗麗就是餓了。”
“好,你們都懂,你們照看孩子吧,我不管了,我走!”
阿芩說完,就把懷裏的孩子朝床上一丟,摔門而去了。
女兒在床上哇哇地哭,我急忙上前抱起她晃來晃去,嘴裏哼著:“小寶寶,頂呱呱,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摔倒了自己爬,不哭不鬧不要媽媽……”
我亂七八糟地哼著抬頭看我母親,她已經淚流滿麵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哄勸母親,覺得自己的眼窩一熱,淚水也就流了出來。
外麵確實下著雨,晚秋的雨。
我知道阿芩不會跑到天涯海角,一定在臨街的什麼地方站著,等待我去把她找回來。我如果不去尋找她,或許她會站到天亮我不可能不去找她,這麼涼的雨夜,很容易感冒的,傳染給我女兒怎麼辦?我真的不是怕老婆的男人,可麵對這種局麵,我有什麼辦法?鬧來鬧去,她還是孩子的母親,我跟她較什麼勁兒呀。
我忍著委屈,把女兒麗麗交給了母親,打著雨傘下樓了。
阿芩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在樓下臨街的什麼地方等待我尋找她,我找遍了樓前一條街的角角落落也沒有發現她的影子,真是又氣又惱。我無法擴大尋找範圍,外麵小雨淅瀝,路燈在朦朧的雨霧中閃爍著,顯得撲朔迷離,我不知道哪一處路燈光下,有阿芩的身影。
此時,女兒麗麗還在我母親懷裏哭叫嗎?她該吃奶了,該睡覺了,而她的媽媽卻不知道跑到哪裏了。
我就站在雨地裏,任憑細雨一層又一層地滲透進了我的衣服、皮膚、肌肉,最後滲透進我心裏。涼涼的,澀澀的。麵對這膩膩歪歪的雨夜,無邊無際的傷感開始圍困著我,壓迫著我,讓我感到了身體的困乏和精神的空虛。
雨還在淅瀝下著。
正當我六神無主的時候,我發現阿芩從前麵的雨霧中走來頭發和衣服緊緊貼在身上了。我的心裏一陣驚喜,但仍裝出很氣憤的樣子,站立在那裏瞅著她,等到她走到我身邊,就氣憤地問:“你到哪裏去了?讓我滿世界找?!”
我說話的聲音雖然含著憤怒,但口氣明顯軟弱了,還夾帶著關心。阿芩根本不理會我,從我身邊走過去,急匆匆上樓,她心裏也熬不住了,惦念著該吃奶了的女兒。
母親看到我和阿芩頂著一頭雨水回來了,急忙把懷裏的麗麗放在床上,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的女兒睡著了,睡得很踏實,眼角的淚痕已經幹透了。阿芩顧不得擦拭臉上的雨水,一把抱起了女兒,把乳頭塞進女兒嘴裏。我睡夢中的女兒,突然發出撒嬌的聲音,哼唧著,本能地嘬了乳頭就吸,眼睛仍舊閉著。
這時候,阿芩的眼睛四處尋找著,一隻手撐開女兒麗麗的身體,擔心女兒挨到了自己身上冰涼的雨水。我明白了阿芩的意思,急忙屁顛屁顛地拿了一塊毛巾遞給了她。
阿芩把毛巾塞在女兒身下,把頭扭到一邊。我注意到她頭發上的雨水,正緩慢地向下流著,眼看就要落到女兒臉上,於是我又拿了第二塊毛巾,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伸手去給她擦拭頭發,她一把奪過毛巾,自己胡亂地擦了擦頭發,然後把毛巾甩到一邊。
“滾開!滾遠一點兒,我看到就心煩。”阿芩說。
我知道她喊的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我的母親,她希望我的母親滾回老家。這時候,我的女兒已經吃空一個乳房,吐出了奶頭,閉著眼睛靠嘴的感覺,一下子就找到了另一個乳房。我無奈地歎息一聲,走出了臥室。那個晚上,我就在客廳的沙發上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
母親感覺到因為她的存在,讓我受了很多委屈,於是就準備離開北京回老家。她用商量的口氣說:“我走吧,我在這兒討人嫌。”
我心裏,是希望母親離開的,但是嘴上卻說不出來,我知道母親並不想走的。她舍不得離開孫女。於是我就說:“你別跟阿芩計較你真走了,她一個人哪能照料麗麗?”
母親歎息一聲,猶豫的目光投向我。
“我不計較,我跟她計較啥?”母親傷心地說,“唉,我就是怕回去後想麗麗。”
“你就在這住,以後不管她說什麼,你裝著沒聽見。”
母親就又住下去了,我女兒一天一個變化,牽動著她無法離去。
女兒會看著她笑了,會用手去揪她的頭發母親的笑聲就多起來經常對我喊:“看看、看看,小東西揪住我的頭發不放了。”
“看看、看看,她能把奶瓶放到嘴裏了。”
這時候,母親最強烈的願望,就是等待我女兒叫她“奶奶”,她經常對著我女兒說:“叫一聲奶奶,叫一聲呀一一小東西,我讓你笑,你就知道笑。”
說著說著,她就會低頭去親麗麗的臉蛋,然後翕動鼻翼,聞著麗麗身上那股純正的乳汁味兒。她經常趁麗麗剛洗完澡的時候,把麗麗肉滾滾的身子貼在臉上,一副陶醉模樣。
母親說:“我就喜歡聞孩子身上的這股味道。”
母親說:“我就喜歡抱孩子光溜溜的肉蛋身子。”
我知道母親已經四十年設有這樣親近孩子了,她抱著我女兒,很可能又回到了她的年輕時代,回到了她乳汁豐盈的歲月。那些歲月,一定深深留在她的記憶裏。
我看著母親滿臉的皺褶,突然有些心酸。
當然,我母親親吻麗麗臉蛋的時候,絕對不能讓阿苓看到。阿芩第一次看到母親親吻女兒的時候,就表現出了極大的厭惡,背地裏讓我提醒母親,不能隨便親吻女兒。阿芩說:“人的嘴多髒呀艮容易給孩子傳染疾病。”
再後來,阿芩跟我母親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了,她看到我母親逗孩子時,麵孔距離孩子太近,就會直截了當地說:“別把嘴對著孩子的臉說話!”
母親就急忙把身子後仰,跟我女兒的臉拉開一定距離。可是我母親總是不長記性,常常是跟我女兒玩得快樂的時候,就忘記了阿芩的訓斥,禁不住把她的臉貼在了我女兒臉上。
阿芩發現後,就毫不客氣地從她懷裏奪走了孩子,然後用一塊濕潤的紗布,細細地擦拭孩子的臉。此時我的母親站在那裏,一臉的愧疚,仿佛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子,不知道該怎樣討得父母的歡心。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個時候我是絕不能說話的,我一說話阿芩就會大聲尖叫。女人的尖叫真可怕呀。
我隻能背後提醒母親,不要在阿芩麵前親吻孩子。我說:“你可以趁她不在的時候親麗麗呀。”
母親在我麵前,說話就比較直率了,她不滿地說:“哪有小孩子不被大人親的?別說我這個當奶奶的親了,就是街坊鄰居親一親,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看你們慌張的。”
其實在這方麵,我還是站在阿芩的一邊。從理論上說,嬰兒是禁止外人親吻的,我們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傳染病,防範還是要有的。阿芩在這方麵管製得很嚴,我這個當爸爸的親吻一下,她都對我橫眉豎眼的,弄得我挺尷尬。
對於母親,我似乎不能要求得太多,眼下她活著的快樂大概也就是親一親她的孫女了。
在我們鄉下,親吻孩子是對孩子最好的祝福,年輕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親吻,常常露出甜蜜的微笑和自豪。長輩親吻晚輩,成為一種見麵的禮節,一種世代相傳的關愛。我母親至今還保存著她小的時候被人親吻的記憶,她跟我講述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母親說:“我們鄰居的大老崔,見了我就用胡子紮我的臉,經常紮得我哇哇哭。”
母親說:“女孩子三歲的時候,漢子們就不能親了,死小子可不一樣,誰逮住了誰親,你五六歲的時候。村子裏的人都親過了。”
母親說:“人家喜歡你才親,不喜歡誰親你呀。”
我小的時候,確實被不少漢子婆娘親過,那時候我也淘氣,沒少朝那些親吻我的人身上吐唾沫,常常是親吻我的人的嘴唇還沒接觸到我的臉蛋,我就對著他們的麵孔發射唾液,於是他們一邊摸著自己的臉,一邊笑罵:“小兔崽子,把你的小雞雞揪了。”
對方跺跺腳,我就落荒而逃了,身後是母親和那些人響亮的笑聲。
直到現在,村人們見了討人喜歡的孩子,仍是習慣地抱在懷裏,對著粉紅的臉蛋輕輕親吻。但是,城市跟農村的觀念畢竟不同,而我妻子阿芩又是特別講究的人,母親親吻孩子的習慣,就讓阿芩比較討厭了。
母親聽從了我的勸告,每當阿芩走出臥室,她就快速俯下身子,響亮地親吻孩子的臉蛋,親完之後,很滿足地看我一眼,笑一笑。她的舉動,倒很像一個淘氣的小姑娘。
我女兒半歲以後,天氣好的時候,阿芩就把女兒放進童車內,在樓下經受陽光。阿芩有很多家務要做,她把看護童車的任務交給了我母親,隻是到了該給女兒喝水或者喂奶粉的時候,她才走下樓去。
這樣,我母親就有了大塊的時間跟我女兒在一起了。她不僅可以親吻我的女兒,還可以從容地給我女兒哼唱她童年時候聽來的歌謠,一邊哼唱一邊推著童車,沿著碎石便道走啊走,走著自己剩下不多的時光。
母親每天在樓下院子內,她就認識了同一座樓房的一位老太太,我叫這位老太太沈阿姨。
沈阿姨也是從鄉下來的,住在兒子家裏,她的兒子比我略大幾歲,已經四十好幾了,兒媳婦對沈阿姨還是很不錯的,沈阿姨身上的衣服,都是兒媳婦親自買回來的,很高檔。但是,沈阿姨的兒媳婦就是一直不要孩子,這讓穿著高檔衣服的沈阿姨很不開心。沈阿姨經常在我麵前說:“不管是男是女,是貓是狗的總要有一個,一輩子不要孩子,這算怎麼回事?”
對於別人的家事,我不好多說什麼,於是就笑笑說道:“其實不要孩子挺好的,要孩子太累。”
沈阿姨驚訝地張大嘴巴,說:“從古到今,就是一輩傳一輩傳下來的,我們那時候條件不好,還養活了三四個,你們現在這麼好的條件,養活一個孩子能累了?”
“一個人一個觀念,現在的人都想開了。”
“想開了?隻知道你們享受?我們那時候跟你們一樣想法的話,今天還有你們?”
沈阿姨的話有道理,如果人們都不要孩子人類就自然消失了。
但是人們不會都不要孩子的,總有一些很負責的人,會擔當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母親與沈阿姨比較,似乎幸福了好多,她還有一個孫女可以親吻一下可以延續她的血脈,可以讓她多一分牽掛。因此,母親跟沈阿姨湊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她的笑聲格外快活。
沈阿姨很快跟我的母親成了聊天的伴兒,她把她對孩子的渴望告訴我的母親,她們的情感很容易就得到了溝通,因為她們心中都守候著晚年的一份孤獨。
於是,我母親就很慷慨地把我女兒麗麗借給了沈阿姨親吻。兩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輪流照看著我的女兒,從我女兒那裏體味著她們做長輩的那份幸福。
可惜好景不長,阿芩終於發現廠兩個六十多歲女人的舉動可以想象出阿芩會多麼的憤怒,她幾乎要給我母親一個嘴巴。
阿芩質問我母親說:“我不是說過,孩子不能讓別人亂親,你怎麼就是要讓她親呢?”
我母親為難地說:“你們那個沈阿姨,也想有個孫子孫女的可他兒子一直不要,唉,人老了都親孩子。”
阿芩憤怒地說:“什麼你們的沈阿姨,我根本不認識她,她想孩子就讓她兒子生去,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你把我女兒當成什麼了?當成救災物品了?”
我母親說:“人老了,就是親孩子,你們不了解……”
母親重複著這句話,眼睛裏的淚水打著旋兒。
阿芩不管我母親如何重複這句話,她還是直截了當地說:“行了,你回老家吧,我們不敢用你了,我害怕你把孩子送給了別人!”
阿芩說著,還把站在女兒身邊的我母親推了一把。我母親趔趄了一下,有些畏懼地離開了床邊。
阿芩曾經是一個很柔弱的女孩子,生了孩子之後,就變得這麼尖刻,這麼暴躁,真是不可理喻。她就是這樣一次次鬧騰著把我的銳氣慢慢地打磨掉了。我隻能獨自歎息,把委屈埋進心裏,期盼著孩子早日離開她的乳房我就可以揚眉吐氣,不必在意她是否肝火上升是否感冒發燒了。
事實上,這時候我的銳氣消耗殆盡,在她麵前無法堅挺起來了。
我試圖像過去那樣跟她發脾氣,恢複過去的威嚴,但她已經完全掌握了我的火力點,隻用幾聲尖叫就把我的威嚴滅掉了。
我盯住她的眼睛說:“你再這樣下去,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輕蔑地瞟了我一眼:“不客氣就不客氣,誰怕你哩。”我說:“你可別後悔,離開了我你一個人過,看你還逞能。”她說:“我後悔什麼,沒法過了我就抱著麗麗跳樓,不用你操心。”
我就是從這個地方敗下陣來,沒有任何招數了。我總不能讓她抱著我女兒跳樓呀,要知道我女兒已經會走路了,會叫爸爸了,會揪住我的耳朵拖著我滿屋子轉圈了……
我母親知道她必須要走了,於是就說:“我給麗麗過了生日就走。”
女兒還有一個多月就滿周歲了,在我們老家,孩子滿周歲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所以我母親是很看重這一天的。
大概阿芩覺得一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她就不容商量地說:“不用了,一天都不用你操心了!”
母親眼裏的淚水就嘩地流出來了。我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留住母親,如果有的話,隻能跟阿芩離婚,但眼下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牙開始腫疼了,我的牙總是在我上天不能入地無門的時候開始腫疼。母親知道我的牙為什麼腫疼,她就對我說:“豐兒,去給我買火車票吧。”
也好,讓母親回老家去,省得在這裏受罪生氣的。隔天,我去火車站買了票,從單位要了一輛車,送母親去火車站。
母親離開我們家的時候,忍著淚水,對一直陰沉著臉的阿芩說:
“小芩我走了。”
阿芩抬了一下眼皮,算是跟我母親辭別了。我母親站在屋子當中,卻一直不肯挪動步子,眼睛看著躺在床上的麗麗。我明白母親的心思,她是想抱一抱她的孫女,可又不敢伸手。於是我走過去,抱起女兒,遞到母親懷裏,對著還不會叫奶奶的女兒說:“麗麗,跟奶奶再見。”
我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我真沒有想到自己有了女兒,不僅沒有給母親節約了淚水,反而讓她老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