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看到母親猶豫著,把沾滿淚水的臉,輕輕地貼到我女兒的臉蛋兒上,同時翕動著鼻翼,聞了聞我女兒身上那股乳汁的清香……我和母親坐上了車,車子剛駛出大院,就看到大門口站著的沈阿姨,一個勁兒朝小車招手,示意我們停車。顯然母親已經把她要走的事情告訴了沈阿姨,沈阿姨就特意在這兒給我母親送別了。我讓司機把車停到一邊,原以為沈阿姨也就是跟母親說幾句話,但是沒想到沈阿姨卻上了車,要去火車站送我母親。
沈阿姨對我說:“我沒事,閑著也是閑著,我跟你到火車站,送我老姐。”
我猶豫著,沈阿姨又說:“怕你媳婦知道,我特意站在院子外等你們”
沈阿姨上了車,坐在後麵,跟我母親並排坐著她們兩雙幹枯的手,自然而然地交錯在一起握著,一直到了車站下車的時候才分開。
沈阿姨對我母親說:“抽時間還回來呀。”
我母親點點頭,也說:“抽時間我還回來,你要在北京多住一些日子。”
她們兩個人在車站相互叮囑著,相互看著對方的淚水流出來。
母親走後,我和阿芩的生活平靜下來,我真不明白母親在我們的生活中怎麼會成為多餘的人。沒有了她,就像去掉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日子倒流暢起來了。想想這些,我就替母親悲哀我不知道回了老家的母親,是否覺得離開了我們,生活得開心起來。
後來,我在大院裏推著女兒散步的時候,經常遇到沈阿姨。她遠遠地看著我女兒,偶爾也會朝我們招招手。喊叫麗麗,站在那裏等待我們走過去。如果是我一個人帶女兒,我是一定要過去的,目的就是讓沈阿姨看一眼我女兒。沈阿姨在誇獎麗麗的時候,免不了要提到我的母親,問我母親回家後的生活怎樣。每次我都回答“還那樣子,挺好的”,而沈阿姨每次也歎息著,說一句:“好是好,就是她每天肯定要想小孫女。”
但是,如果我跟阿芩一起帶著女兒散步,遇到沈阿姨大老遠招手,阿芩是不等沈阿姨快走近我們,就很快躲開走了。我經常回頭看到沈阿姨呆呆地站在那裏,悵望著。
阿芩說:“離她遠一點兒,神經兮兮的,見了孩子就想親,討厭不討厭!”
”老年人親孩子嘛,“我對阿芩的樣子很不滿。說,“我們老了以後也會這樣的。”
“我才不會哩,讓別人討厭。”
我是越來越懶得跟阿芩爭論問題了,甚至懶得跟她交流。過去我在外麵聽到什麼新聞,或者心裏有什麼想法,回家後總要跟她說一說,現在我卻喜歡藏在心裏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我就是懶得跟她說。
沈阿姨很了解我母親,我母親回去後,確實每天都在想著她的孫女怎麼樣了,日子過得並不開心。為了緩解母親的這種牽掛,我在母親返回老家不久,就讓老家的同學去給母親安裝了一部電話,這樣她就可以經常聽到麗麗的聲音了,我也可以隨時了解她的生活情況。
這部電話給母親帶去了不少的安慰,可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
母親想我女兒的時候,就給家裏來電話,經常把正在睡覺的女兒吵醒了。阿芩就煩躁地瞪著我,說道:“煩不煩人,沒事老打什麼電話!”
我什麼話也不說,把臥室的電話摘掉了,隻留下了客廳的分機。
母親因為惦念我女兒,夜裏經常夢見她,夢見了就要給我們打電話,告訴我們夢中的情景。有一次,母親夢見我女兒生病住進了醫院,她就很緊張,急忙打電話給我們,正巧阿芩接了電話,母親就問:
“麗麗沒事吧?”
阿芩愣了愣,說:“有什麼事?”
“我夢見麗麗病了,住在醫院。”
“你夢什麼不行,夢這個。”
“我也覺得這個夢不好,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們,讓你們注點兒意,照顧好麗麗。”
“我們不用注意,麗麗挺好的。”
阿芩不等我母親再說話,就把電話扣上了,朝我瞪眼說:“你看你媽,咒孩子得病呀廠
“她能咒孩子?她是擔心孩子,這點兒事你都不理解。”
其實阿芩不可能不知道我母親打電話的用意我覺得她是有意抓住一些機會糟貶我母親,她這麼記恨我母親真沒有道理。我母親做錯了什麼?根本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在背後教唆我跟她吵架,我母親不至於希望兒子和兒媳家庭不和吧?恰恰相反,母親返回老家的時候,再三叮囑我,說:“你回去,不要為了我跟小芩吵架,我還能活幾年?她對你好,我就放心了。”
而在我心裏,阿芩對我怎樣不好都行,可希望一定對我母親好一些,正因為母親活不了幾年了,所以才更應該讓她活得開心。我身邊一個朋友就經常說他一生最遺憾的,就是父母離世太早,過去因為自己的條件太差,一次也沒有把父母接到北京來住,現在麵對二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他想起了父母,可是上帝已經不給他這個機會了。可惜,這些話阿芩根本聽不進去,我心裏就很內疚,就努力地爭取去彌補阿芩對母親的過錯,上帝現在還留給我孝敬母親的這個機會呀。
我不管阿芩如何反對,經常主動給母親打電話,讓女兒對著話筒叫奶奶。女兒剛學會說話的時候,還挺乖的,讓她叫奶奶,她就對著話筒“奶奶”個不停。女兒隻是牙牙學語,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我母親在電話那邊還是很興奮,一個勁兒地“哎哎”答應著說麗麗真乖,知道叫奶奶了。如果阿芩在一邊,就會朝我喊叫說沒事浪費那個電話費幹啥?有時候,她還要從我懷裏抱走女兒。阿芩的喊叫,母親在那邊也會聽到的,我可以想象出母親放下電話之後的那份無奈和悵然。
為了不帶給母親太多的傷害,我經常選擇阿芩不在家的時候,給母親打電話。有時我對女兒喊叫半天,說麗麗你快叫一聲奶奶,女兒就是一句話不說,而母親又在那邊焦急地等待,一個勁兒喊“麗麗、麗麗,叫奶奶一聲”,我幹脆在女兒屁股上擰一把,讓女兒對著話筒哇哇地哭叫,我知道母親聽到麗麗的哭叫聲,心裏也是舒服的。
我對著話筒說:“媽,你聽麗麗的哭聲,好厲害呀用手抓我哩。”
母親有些自豪地說:“我聽得出來,聽得出來,麗麗長大了,肯定不受人欺負。”
女兒到了兩三歲之後,就不聽我擺布了,或者死活不接電話,或者對著話筒說:“我不跟你說話,你髒!”
這都是阿芩教育的結果,阿芩從女兒懂事的時候,就教育她,不準別人親吻,誰親吻就打誰的臉。我這個當爸爸的也不例外,經常在親吻她的時候,被她抽了嘴巴。母親返回老家的時候,她還不滿周歲,早已記不得自己奶奶的模樣了,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樓下撿垃圾的那個老太太,又老又髒。
“爸爸,媽媽說,奶奶從來都不洗手,不洗手就是不講衛生對吧?”
“爸爸,奶奶家裏很窮,屋子裏有大老鼠是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女兒的話,在女兒那裏,阿芩的話比我的話更有分量,我說什麼女兒都不會相信。女兒還小,我想她長大後自然會辨別真偽。
我隻能保持沉默,保持沉默也就保持了家庭生活的平靜。
當然,我和阿芩看似平靜的生活,其實暗藏了一道道裂痕,這些裂痕是無法彌補的,我們心裏彼此都很清楚。眼下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兒身上,觀察著女兒成長中一絲一毫的變化,然後享受這變化帶來的驚喜。在這一方麵,我們找到了共同的生活目標。
女兒在我們一驚一乍的驚喜中,轉眼就上幼兒園了,真是有苗就不愁長呀,當初看著不滿月的女兒,我心裏還在想,女兒什麼時候能會跑呢?真盼著時光長上翅膀飛起來。現在女兒不僅會跑了,還會跟我們鬥心眼兒了,哎呀呀,時光其實遠比長了翅膀飛行得還快呀!
幼兒園有一個專門收拾衛生的老太太孩子們都叫她王奶奶。
有一天女兒回家,興奮地告訴我說:“爸爸,我知道我們王奶奶的名字了。”
我一愣,問女兒:“是嗎?王奶奶叫什麼名字?”
女兒回答:“她叫王老太。”
我不禁啞然,女兒卻很認真地說:“真的呀,我們李老師就這麼喊的,王老太你過來一下!”
女兒對“奶奶”兩個字,看來還不理解,於是我就耐心地給女兒解釋,說:“奶奶呢,就是像爸爸這麼大的叔叔阿姨的媽媽,你奶奶,就是我的媽媽呀。”
女兒笑了說:“你叫王奶奶叫媽媽”
我叫王奶奶叫大媽,她不是我的親媽媽,我的親媽媽,是你在電話裏聽到的奶奶。”
“我奶奶髒,撿垃圾的。”
“胡說再胡說我打你!”
女兒上了幼兒園,阿芩就開始上班了,她上班的單位比較遠,而我的單位距離幼兒園隻有五分鍾的路,接送孩子的事情自然落在了我身上。送孩子倒好辦,可每天下班接孩子卻成丁問題,我在單位上還擔任了一個狗屁頭目,常有脫不開身的事情。我最害怕的就是參加下午的一些會議,領導們不會考慮到我接孩子的事情,所以領導的講話就像鬧肚子似的,不幹淨利索,拉拉雜雜沒完沒了,而且一個講完,另一個又補充。我坐在下麵不停地看表,可我的表根本不管用,過了下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台上的領導依舊不慌不忙,我心裏那個急呀,真想給每一位領導塞一嘴馬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