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秋後一棵草——山中雜記之三
台曆上的節氣提醒我，再有兩天就是小雪了，天氣驟然冷起來。
山裏的氣溫，比較山外要低三四度，房子前麵的水渠，結了厚厚的冰，能支撐我半條腿了。偶爾抬頭看到掛在樹上的柿子，就禁不住打個冷戰。在寒風中裸著的柿子，像一團團凝固的色塊，時間就被掛在了枝頭，幹癟了。
小區的多半人家，還沒有裝修好房子，裝修好的，也空閑在那裏，據說明年才能通暖。前幾天的夜晚，山穀裏還有一點兩點的燈光，從不同的溝壑閃著，透過薄薄的寒霧，散著一些暖意。燈光的房子裏，居住的是裝修民工。從昨天開始，物業下達了通知，停止一切裝修，民工們都被清理出了山穀，不見一個火影。
也不見一條狗。
我還在這裏寫作，孤寂的靈魂四處遊蕩。我奇怪夏天的那些蟲蟲、那些自以為會叫的鳥兒，都躲哪裏去了？怎麼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還有兔子和野雞，悶熱的晚上，常常看到它們的影子。
好吧，你們都躲起來吧，有月亮陪我。我知道已經過了陰曆十五了，月亮要晚一些出來。也沒太大關係，我喜歡後半夜敲打文字。
書房像冰窖。
我穿上保暖服和厚厚的棉衣，仍覺寒氣刺骨。突然想起樓下有一堆蜂窩煤，還有一個爐子，原準備冬天放上一個鐵鍋，燉一鍋羊肉，等到羊肉飄香的時候，把土豆和蘿卜胡亂剁了，丟進鍋裏，尋找一些粗礦和豪邁的生活氣息。然而隻一個人，這豪邁實在無趣，爐子丟棄在風裏。
蜂窩煤爐子是可以給書房驅寒的。於是下樓把一堆東西找齊了，新爐子就燃燒起來。爐火很好，放在身邊暖暖的。身子暖和了，也就有了一些雅興和浪漫，用鐵絲環繞爐身，把煮好的南瓜、紅薯、雞蛋、花生堆積在鐵絲網上，不大的工夫就有香味飄出來。爐子頂上，是一把鐵壺，裏麵的水吱吱叫著。
挺好，一切都挺好。等月亮升起來，就品味這份浪漫吧。
爐子也不是一切都好，它散發出刺鼻的煤氣味，立即就讓我想到煤氣中毒的一個個教訓，甚至想到了好友聞樹國，搞評論的，從天津調到北京，接到調令的當晚很開心，跟幾個朋友飲酒慶賀，之後回到臨時租賃的小平房裏睡覺，再也沒有醒來。煤氣帶走了他的生命。
不過我想，書房的大玻璃門下麵，透著氣兒，上下兩層樓的房子也很空曠，足夠消化這點兒煤氣了。
繼續寫狗屁電視劇的故事梗概，等月亮升起來。山穀裏的月亮來得晚，需要一些耐心。
書桌上的監視屏上，一團白色的東西飄過，像是女鬼。我知道不是女鬼，一定是塑料紙或別的東西被風吹起來。如果真是女鬼，倒也不錯，我願意她走進我的書房，跟我一起啃食這堆甜美的南瓜。
突然覺得頭暈，有些迷糊，像是做夢。心智還很清醒，使勁兒搖搖頭，心裏說，真的中了邪？有女鬼麼？很快，開始惡心，似乎要嘔吐。我想到了煤氣，忙站起來，頭重腳輕，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裏還明白，你他媽煤氣中毒了。好在，書桌另一邊，就是陽台的門，我急忙撲過去，打開門的瞬間，整個身子倒了下去。
混沌中，我聽到兜裏的手機響了一聲。醒來了，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是老家棲霞的市委書記李寧發來的短信。這短信來得正是時候，把我從沉睡中喚醒了。我回短信說，謝謝你老妹子，你是我從鬼門關回來後接到的第一個短信。此時是8點零6分，月亮還沒有爬到山這邊。
還好，我醒悟的快，知道煤氣想帶走我的生命；還好，陽台門就在身邊，我的生命並沒有停止在2013年11月20日晚8點零6分上。
醒來第一件事，給女兒打個電話。女兒住校，恰好開著手機。打通手機後，並沒有準備好要說什麼，胡亂問了幾句女兒的住校生活，女兒有些不耐煩了，說她的作文還沒寫完，我隻能快速中斷通話。女兒不知道她的爸爸，剛剛經曆了一次劫難。
女兒在寫作文。
女兒的作文很好。
不知不覺，淚水已經在臉頰上流淌了。
我仰臥在床上，嘴和鼻子上搭了一條濕毛巾，這樣頭腦清醒多了。我就想，人其實就像秋後的一棵草，脆弱，一陣風就可以折斷。人怎麼能跟一棵草比呢？草折斷了，明年還能發芽，人折了，就永遠飄散在風裏。
就算死過一回了，一切重新開始吧。坐到書桌前，寫一篇山中雜記，將這一劫備案，然後繼續敲打文字，等待月亮升起來。
不覺抬頭一看，月亮早已掛在窗前，靜靜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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