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雨了
窗外落雨了。潮濕的空氣從窗戶漫溢進書房,夾雜著敲打玻璃的聲音。灰蒙蒙的天空中,可以看到一撥又一撥的霧氣,從前方樓頂緩緩滑過。
是小雨,那種沁人心脾的小雨。
這種天氣,我總是什麼都不做,撐一把雨傘出門散步。雨點在傘頂上歡快地拍打著,讓我想起了從前家鄉雨天裏的一些聲音,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情。這些事情都與落雨有關。
我的家鄉在膠東丘陵地帶,雨水適中。落雨的季節,雨來得很快,也去得很快。來時,幾塊雲彩憑借一陣疾風,從山的那邊趕過來,彙集一處後,就有雨點落下來。去的時候,太陽突然拱破雲層,快得連雨水都來不及收起來,因此常常是雨水伴著陽光,一同落了下來。
落雨的時候,四周山穀擠滿了雲霧,青翠的山嵐在雨霧中影影綽綽。山村的街道中,不斷響起鄰家父母喚兒呼女、尋雞問狗的聲音。各家的院落裏,都有幾雙手忙碌著,收起晾曬的衣物,或是鐮刀鐮頭。再看村頭遠處的路上,就更是人歡馬叫了。那些下地勞作的男人女人們,頭頂一件上衣,或是一個臉盆、一枚荷葉,實在找不到遮掩的器物,就把一隻手舉在頭頂,使用了很不規範的姿勢奔跑著。雖然跑得慌張,卻並不妨礙他們嘴裏發出歡快的叫喊。到最後,總會有幾個人跑不贏天空的雲彩,被雨水澆個透心。
留給我記憶最深的,是我家的那兩隻水桶,平日裏水桶總是倒扣在屋簷下,屋簷下的雨滴錘打在鐵皮桶底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倘若是晚上,我從聲音的疏急中,就可以判斷外麵的雨水,又猖狂成什麼樣子了。
雨停天晴,被父母暫時圈在家中的孩子們,一窩蜂湧出去,去山坡上逮水牛,撿拾一些水菜。如果是一場大雨,那一定會有河邊的菜地被突漲的河水淹沒,一些葫蘆瓜、茄子或是別的菜果,就會被河水馱著流向下遊。自然,這些瓜果就成為孩子們的戰利品。於是就有一河的歡笑,被混濁的河水載向遠處。
雨天也不是全都充滿了快樂,雨天裏也有憂傷和歎息。雨水大了,田地遭遇洪澇,糧食就會減產,在那些靠天吃飯的歲月裏,是常有的事。還有麥收季節,大人們看著成熟的麥子站立在雨水中,他們緊握鐮刀的手攥出水來,那種焦灼是可以想象的。
在我們家鄉,最害怕落雨的時節,應當是秋後。過去我們冬季的口糧,主要是地瓜幹。因為地瓜容易生長,產量又高,每到秋後地瓜豐收的時候,男女老少齊上陣,把挖出來的地瓜切割成薄片,晾曬在河灘、屋頂和山坡上,村裏村外放眼看去,白花花的一片。趕上好天氣,男人們沒白沒黑地在山裏挖地瓜,女人們沒白沒黑地切割著,眼睛熬得紅腫,手腕累得腫脹。他們緊張地勞作,不時地仰頭看天空的雲彩。他們是在跟雲彩比速度。這時候,倘若起一陣風,落幾個雨點,整個山村就像炸了鍋一樣,從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到七八歲的孩子,一齊朝白花花的地方奔去,一雙雙撿拾地瓜幹的手,像彈鋼琴一樣有節奏地起伏著,那場麵真是驚心動魄。眨眼間,整片的地瓜幹就堆成一個個山包,覆蓋上了塑料布。待到雨過天晴,這些堆成山包的地瓜幹,又變成白花花的一片了。
記得有一年秋天,我們家的地瓜幹趕上了雨水,沒來得及收起來。雨水落了兩天,待到雨過天晴,被雨水浸泡的地瓜幹已經生黴了。母親在陽光下晾曬生黴的地瓜幹時,她的眼睛裏含著淚水。那個冬季,母親的歎息一直沒有間斷過。
她似乎為了懲罰自己,一個冬季幾乎沒吃別的,一直吃那些生黴了的地瓜幹。
現在想來,一些雨天留給母親的,是永遠的遺憾和痛心。但我們孩子們,卻感覺不到大人們的傷痛,我們在所有的雨天裏,都能感受到在雨地裏奔跑的快樂。
我喜歡雨天,因為這些時光給我留下太多值得回憶的歲月。那些歲月盡管貧乏,卻充滿了歡笑和夢想。
如今我生活在少雨的北京,依舊保持著對雨天的偏愛。每逢落雨,我就喜歡在雨地裏行走,喜歡坐在陽台上看外麵漫天的雨霧,在寂靜的雨聲中,聽自己心跳的聲音。甚至喜歡一個人開車,讓無際的雨水籠罩一切,隻剩下一個孤獨的我。
雨天裏,我會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與人傾訴的欲望,想訴說我的童年,訴說和童年雨天有關的所有聲音……
我那些在雨水中生長的童年,已經很遙遠了,現在我隻能借助雨霧的縹緲,去尋得零星的碎片。
卻總是拚湊不完整!